第六十五章(01)
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 ——《孟子·告子上》
第六十五章
进了七月,定了雨水。庄稼杆儿窜起来,满地里绿汪汪的,遇不着秋旱,今年的收成已成定局。老百姓盼的是个大秋。秋风一起,秋阳高悬,庄稼在秋天里拔节、结籽、成熟,一天一个样儿,庄稼人的心里跟庄稼一样,一天天饱满起来。从五二年成立互助组,年年风调雨顺,庄户日子一天比一天滋润。
三官种了几亩桑条子,长得齐刷刷的,像一湾深湖,满眼都是碧翠的绿。节气过了小暑,正是一年最热的季节,太阳还没出来,空气闷热,风像黄雾一样在天空流荡,桑叶上起了一层绿色的波痕,刷刷地涌到远处去了。三官在桑条行子里掐桑叶,浑身汗津津的。
今年雨水旺,桑叶长得好,蚕种买少了,起了五铺蚕,看长势养七铺蚕,桑叶也有余。人心没有足道,说得就是这个意思。去年上了五铺蚕,赶上了倒春寒,桑叶冻死在枝头上了,收成不好,今年没敢多上。捎信让明仁来采桑叶,明仁两口子脸皮儿薄,三道金牌没把他催过来,再不过来采,这一茬叶子怕是老在枝头上了。三官抱了一抱桑叶,出了桑条行子,大车在路边搭着,差不多装满了。
坐在车辕上,刚点了根烟,霍老二扛着锄头过来了。三官说:“庄稼地里哪有不长草的?过了小暑,不结籽了。”霍老二撂下锄头,接过三官的烟荷包,看着绿汪汪的桑田,说:“还是养蚕好,侍弄几棵庄稼,没完没了。看着地里旺相,谁说不是个幌子,不定赶上啥年成。”
三官笑着说:“省了一镰一锄,省不下力气,不到‘上山’的哪一天,谁知道收多少。二哥,合作社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忙过了这一阵儿,咱开个会,把跟前的事儿合计合计,咱几个人心里有个谱儿,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霍老二说:“我琢磨着,把大伙儿牲口、大车、犁犋,统计个数,编个账簿儿,省得败家子儿听到风声,倒腾了出去。学田贩回来十几匹牲口,就是个教训。都把牲口倒弄出去,合作社成立起来也是个空架子。”
三官说:“是这个理儿。让各组里办吧,凡是在组里分红利的牲口,一律登记造册。这样影响小一些,不至于让人起疑心。昨天,省里下来个记者,找明杰采访互助组的事儿,兴许是个兆头儿。合作社说闹闹起来了,上面一句话的事儿,咱们的工作不能放松。”
学田媳妇赶着十几口骡子朝这边过来了,三官的大车挡在了路心,两人只顾低头说话,没看见学田媳妇。学田媳妇扯着嗓子喊:“哎!谁的大车,牲口不懂事儿,人也不懂事?好狗还不拦路呢。”
三官赶紧起来,霍老二帮着他把车往外移了移,说:“学田媳妇属王八的,横着走路,这么宽的路,还能挡住了谁。”三官说:“学田啊,这一回失了算,十几匹牲口,还不把他两口子的骨头嚼了?”霍老二说:“谁也没有前后眼,有发财的,就有破财的。”
学田媳妇到了跟前,嘟噜着黑脸说:“我以为哪个不长眼的呢,原来是你们。”霍老二侧着身子,把牲口让过去,说:“赶紧让学田把牲口卖了,群众有反映,说你家的骡子糟蹋庄稼。学田家里,别往庄稼跟前走,谁种庄稼也不容易。”
学田媳妇说:“它要听得懂人话,就不叫牲口了。霍二哥,你少管人家的事儿,自己的腚门子还没擦干净呢。”霍老二脸一红,不言语了。三官看不下去,板着脸说:“你别不拉理,霍二哥是好心。”学田媳妇说:“三官,咱们供着一个祖宗,你倒向着外人说话。”三官摆摆手,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忙你的去吧。”
三官赶着骡车,和霍老二说着话往回走,刚才学田媳妇说的话,让霍老二难为情了。是啊,自己的腚门子还没擦干净呢,咋配当干部?快到村里了,霍老二说:“三官,我想把村长辞了,年纪大了,跑不动腿了。”
三官说:“听见蝼蛄叫,还能不种豆子了?二哥,你是咱们的主心骨,说啥也不能撂挑子。”霍老二苦笑着说:“三官,我说的是真心话。明杰是个好同志,立田说,河北社里好多多女干部呢,明杰肩膀嫩,你和明仁多帮她一把。”
到了家门口,门口停着一辆自行车,几个孩子围着车子看。三官打住车,来不及卸车,急急忙忙进了院子。区委通信员小李在院子里坐着,像个刚打鸣的小公鸡,脸上红红的,小饭桌上放着一碗开水,三官媳妇拿着鞋底,东一锥子,西一锥子,笑哈哈地陪着小李说话。
三官进来,小李忙站起来,三官握着小李的手,说:“小李,区里有事儿?”小李说:“区里让您去开会呢。范书记让您早一点动身,一天一个来回,去晚了怕赶不回来。”三官说:“赶紧拾掇饭,吃饱了赶路。”三官媳妇端上干粮,一碟儿小咸鱼,一碗小米汤,小李也不客气,笑眯眯地陪着三官吃饭。三官说:“你把桑叶卸下来,给骡子抓一把草料。”三官媳妇出去了。
三官问:“没说开啥会?”小李说:“我是传声筒儿,不该问的不问。”三官想,可能是合作社的事儿,他心里还没谱呢。吃完了饭,三官上了骡车,小李骑着脚踏车歪歪扭扭在街上瞎跑,跌跌撞撞,像口刚学会撒欢的小驹子,三官笑着说:“小李,快上车,我捎你一程,到陈庄你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