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04)
刘木匠媳妇推着明华小婶子说:“你快滚吧,死也死到梁家去,填了梁家的茅屎坑子,我不掉一滴眼泪,这辈子我再也不想见你。 ”明华小婶子死活不走,哭着说:“嫂子,我不进那个家,梁家做饭不依时,不是早就是晚,我撑不下来。”
刘木匠媳妇推了好一阵儿,明华小婶子像一垛土坯墙,纹丝不动,刘木匠媳妇又气又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爹,你要是惜乎我这半条命,把她铲出去。”刘木匠媳妇有陈年痨病,这两天喘得格外厉害,怕媳妇真有个三长两短,狠了心把妹妹推出门外,咣当闩了大门。
这两天天气好,太阳泼火似的,骡子捂着笼嘴,背着白花花的太阳,在麦场里转圈,明华大舅和老于轮番牵着骡子打场,鞭梢子甩得叭叭响,碌碡滚动着这个繁忙的夏季。月娥家摊了一场麦子,月娥婆婆晾晒了一阵,过了晌午,月娥男人牵着骡子进了场院。
老魏铺子里这两日不景气,半天没开张,庄稼人在地里忙夏呢,谁有工夫喝闲酒?油盐酱醋,忙前预备好了,可也不敢关门,这个铺子本来为大伙儿应急的。老魏贪图说话儿,闩了门子,挥着蒲扇过来了。场院跟前有一棵梧桐树,擎着一片浓浓的阴凉,老于坐在树下喝茶,忙招呼魏钟平坐下。老于给老魏倒上一碗儿茶水,说:“你老实在这里坐一会吧,这几天没有打酒的。”
老魏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剥开纸包递给老于,说:“刚进了一篓子新茶,安徽来的,瓜片儿茶,味儿好,半天清不了汤。”老于捏了一撮嚼了嚼,品着滋味说:“是不错,安徽出贡茶,好茶出在六安,瓜片茶,老君眉,搁以前皇宫里才见到呢。”月娥男人扣着帽子打场,老魏小声问:“月娥家出去了?不是不兴单干吗?”
老于哼了一声,说:“月娥和谁也不合槽,怕给咱拉犁呢。”老魏点头说:“一个门里一方天,董化斋当乡长,横着走道惯了,从咱八里堡刮走了多少油水,月娥脾气随他爹,算是门第出身吧。”老于看着月娥男人说:“难为明华了,从那边说是亲近的娘儿们,从这边说,她当着组长,好像不容人似的,暗地里没少掉泪。”老魏点头说:“明华这孩子心实,搁别人还给她留场院,做她的春秋大梦去吧。”
月娥男人身上湿透了,小褂儿紧紧贴在背上,老于心有不忍,朝着月娥男人喊了一声:“杨掌柜的,过来喝口茶,热出毛病来,也是个事。”月娥男人口渴得厉害,嗓子里像着了火似的,听老于喊他,扔了鞭杆,吆喝住骡子过来了,不好意思地说:“于大爷,我喝碗凉水就行,再好的茶,也是白糟蹋了。”
月娥男人喝了一碗儿茶,捏着褂子下摆呼呼扇着风,老魏给他摘了帽子,月娥男人不好意思低下头,魏钟平疼惜地说:“你呀,端正正的一张脸,挠成大花脸,老婆撕的吧?”月娥男人说:“一到麦季里就生疥子,痒得难受,搽了几回桂花油,不顶事儿。”老于咧着嘴笑了,还是个要脸的!
魏钟平说:“听说河北地界闹起合作社来了,一个庄里合成一个大组。你今儿出了组,明儿咋办?男人家顶天立地,别事事听老婆的。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能成了大事,还要男人干啥?”月娥男人哭丧着脸说:“魏大爷,您老的话,我记住了。劝别人的话,我也有一套两套的,摊在自己身上,啥本事也没了。”大家不说话了,默默地喝茶。
老于拾起地上的叉杆,翻晒麦子去了,一会把明华大舅手里的鞭杆儿接过来,明华大舅坐到阴凉里。老魏给明华大舅倒上一碗儿茶,说:“看春上那样儿,还以为你吃不上新麦子呢。”明华大舅说:“命贱了阎王爷也不收留,在阎王殿里打了个滚,又还阳了。还是你命好,老有老福。这庄里咱同岁的好几个呢,我这命是从舍地里拣回来的。”
老魏舔着嘴唇说:“我也是苦命人,今年六十七了,一下生没见过俺爹的面。俺娘守了一辈子寡,到老没享一天福。”明华大舅说:“你是背生子,没少吃屈,小时候啥时穿过一件棉衣裳?冬天河里封大冻了,还穿着单衣挑水。”老魏眼圈红了,说:“那时候就是闭着眼活,活到哪天算哪天,一晃几十年了,没想到能有今天,赶上了新社会。我说,咱俩得好好活,看谁先走哪一步。”明华大舅说:“你身子壮实,还像老牲口,走不到我前头。”老魏说:“先走的都是硬汉子,晚走的才是赖汉子呢。”月娥男人坐不住,又搭不上话茬,扣上烂草帽打场去了。
到了傍黑,组里的人马割麦回来了,十几辆大车搭在场院边上,一垛垛的麦子摞得小山似的。明华大舅和老于头遍场打完了,起了几个大堆,等着一场好风。大伙儿说说笑笑,满场院里透着热闹。
月娥男人不敢抬头,帽子捂得严严的,和骡子在小场院里转圈。梁有德是个贱骨头,月娥男人手忙脚乱,拾起地上的叉杆帮着翻麦子,说:“厌恶他爹,新社会了还受这洋罪,大伙儿眼瞅着你,快回组里吧。”月娥男人不理他,心里又气又乱,脸面不知往哪儿搁,梁有德骑到他头上来了!草草起了一遍麦穰,又褪了一遍麦糠,打起堆来,等着月娥帮他扬场。
一会儿工夫,起了小南风,老于兴冲冲地爬起来,对明华大舅说:“老伙计,起风了!”说着扬了一小把麦糠,麦糠让风刷地卷走了。“嘿嘿,你看,这风多么正!”明华大舅是扬场的行家,端起簸箕,晃开膀子使劲儿往前一送,一条白线在空中划了一道弧,像凭空起了一阵骤雨,麦粒儿齐刷刷的落在地上,老于端着木锨给明华就上料,称赞说:“好活路!老伙计,悠着点儿,别闪了腰。”场院里一时间白茫茫的,像落了一场大雪。
月娥家的场院,在组里的北面的下风口上,飞起的麦糠落在麦堆上,把月娥家的麦堆埋严了。月娥男人不会使风扬场,又是左撇子,往年扬场求别人代劳,十八般武艺拿不起来,作为庄稼汉,这是亏欠,不能算真正的庄稼人。心里又愁又急,眼看着自家的麦堆埋住了,吐了一口唾沫,牵着牲口走了。
天黑前,月娥和婆婆割了一车麦子,不见月娥男人来拉麦子,月娥婆婆打着眼罩看着路上,太阳落下去了,地里人影儿慢慢稀了,说:“不会扬完了场来吧?”月娥摇头说:“他爹的活路不全,不会使风扬场,庄稼活儿好干,也有难住的。”月娥婆婆说:“爷儿俩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受了一辈子难为,到老也是雏儿。”
娘俩一边看着路上,一边弯着腰拣麦穗。月娥腰里骨节上,像招了钻心虫,一弯腰疼得直打颤儿,从过门儿到现在,一家人把她捧在掌心里,哪舍得让她干活儿?月娥说:“娘,你回去熘干粮吧,我等厌恶他爹。”婆婆腋下夹着一抱麦子,拐着小脚走了。
月娥等了一阵儿,看见男人牵着牲口过来,嘟囔着说:“你咋才来?天上有了星影了,再回去扬场,还不扬到三更半夜?”月娥男人套上牲口,满肚子不高兴,组里一场麦糠全压在麦子上了。怕月娥操心,说:“麦子打起堆来,只要风好,不下一个时辰,麦子就入囤了。”两人赶着大车上了路,月娥说:“庄稼活儿没请师傅的,一辈子不坐轿,就是大闺女,今儿你自己扬场吧,省得让人笑话。”
进了场院,组里的麦子扬完了,满场的麦糠不知啥时让人清走了。月娥帮着男人卸车,明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说:“想帮你们把场扬出来,你们不在跟前,没敢动。”月娥男人不好意思地说:“咋好劳动大伙儿。明华,你放心吧,我慢慢学,活人哪有让尿憋死的。”
月娥哧地笑了,说:“明华,不生我的气了?小姑就这驴脾气儿,你犯不上跟我计较。看着从小一起长起来的情分上,你原谅了我这一遭儿吧。往后,我月娥再说三道四,你把我的驴逼嘴撕了。”月娥的脸上有了笑影,明华心里一块石头落下去了,笑着说:“我哪敢生你的气!俗话说,萝卜不大长在背上。谁让你是我的上辈儿?往后再这样,我也不是好欺负的。”
月娥男人光了一遍场,明华抓起一把麦子试了试风向,说:“别麻烦俺舅了,一条胳膊抡肿了,我扬吧。”月娥男人惊讶地说:“明华,你啥时学会扬场的?”明华扬了一簸箕,也是一道白灿灿的线儿,月娥羡慕地说:“明华,真是好把式!你大舅有传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