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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05)

    没过几天,八里堡的麦子熟了,好像是一夜之间的事。今晚麦场里很热闹,几十口子坐在光溜溜的麦场里,徐徐的东南风,把香甜的麦香送过来。场院边上的拴马桩上,挂了一盏马灯,灯光吸引着万千的蠓虫儿,结成一个黑色的球,围着灯火嗡嗡地飞。天上有几粒星,在灯影里显得格外明亮。
    大家围成一个圈儿,男人吸烟说话,明华领着女人们在一边搓草绳儿,麦收男人是主力,这会儿闲一阵儿,女人们也不好说啥。开会的人还没到齐,大家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也是难免。
    有德没孩子拖带,来得稍早了一些,和小婶子偎在一块,小婶子的手嫩,搓不得草绳,组里没把她当人,没人怪罪她。两人合坐着小叔的破袄,小婶子手里拿着一烂手绢,不停的在脸上扇来扇去。谁也不理会他两口子,多硌硬人啊。
    小婶子吧唧着嘴巴说:“明华,咋还不开会呀?还等谁啊,来一个算一个,不来的把他开出去,离了他这泡大粪,还能不种地了。”梁有德打着哈欠说:“白天啥事儿说不了,偏偏赶在晚上,黑灯瞎火,连个人也数不清。”大家说:“他婶子,今晚不开会了,看你和她叔唱《井台会》呢。”小婶子撇着嘴巴说:“又没锣鼓,唱啥戏,俺还留着嗓子罗面呢。”大家笑了一阵儿。
    黑瞎里过来几个人影,“哟,来得还怪齐全呢!人家组里在家里磨镰,坐在光场上数星星啊!”说话的是月娥,背上驮着一个,手里牵着两个,月娥男人跟在后面。老于忙着给娘们抱干草,听着月娥的动静,使劲儿咳嗽了一嗓子,月娥把孩子从身上放下来,尖着嗓子说:“哎哟哟,于大爷,您还给人家扛活呢,啥年月了,您老啊,贱脾气儿。”
    老于生气地说:“月娥,一家人等你开会,你还说风凉话,没见你这样的!”月娥说:“哑巴还哇啦两句,咱不是哑巴!您听不惯,薅几根驴毛把耳朵塞上。”大伙儿看不惯,说:“月娥,留着嘴巴吃干粮吧,于大爷多大年纪了,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二十四孝,那一孝你也不沾边儿,没老没少!”月娥也知道众怒难犯,嘟着嘴巴坐到女人堆里生闷气。
    点数了一下人,该来的都来了,明华放下手里的草绳,拍打了身上两把,站起来开会。“今儿把大伙儿召集起来,跟大伙把事儿说说。俗话说,无规矩不成方圆。在座的和我明华没不沾亲带故的,有我嫡亲的公公婆婆,有拐弯儿亲戚,要是一味地忍让,这活儿没法做下去,少不得庄稼烂在地里。有了规矩,大伙儿按着规矩行事,要是得罪了谁,我先给您赔个罪。”明华朝大伙深深弯了一躬,说:“第一宗是出工,鸡叫三遍,大家来场院里听号令,迟一个时辰,扣一斗粮食。”
    下面一点儿声息也没有,明华在灯影里看了老于一眼,说:“于大爷,点名过卯的事儿,交给您老人家了。甭管他是谁,您只管抹开脸,一碗水端平就成。哪怕是俺公公婆婆,误了点名时辰,算是迟到。”老于说:“我记着了。”明华说:“这二一宗,麦子一块儿收打,当场过秤。过完了秤合在大堆里,晒干了本利一块折兑给大伙。有人耍心眼,把麦子私运回去,私收私打,当场儿没收,别怨我没跟大伙说清楚。大伙儿合计合计,没意见,就这么定了。”
    月娥男人说:“我没意见。明华,就这么定了吧。”月娥狠狠捣了男人一肘子,高声说:“明华,说到这里,我倒有话说,谁家没有仨俩的孩子,三更天还半黑呢,孩子咋办?还有一宗儿,这些人没个顶事儿的,厌恶他爹是个精壮劳力,工分咋算?总不能一抹二糊碴,老婆汉子一样儿算吧。”
    大伙儿在一边生气,老于气不过,说:“月娥,我替你说句公道话儿,你杨家多少口人?连你婆婆六口人,三个孩子干不了活儿,你婆婆下不了地,别人还替你们担着呢。你倒不用说你亏了多少,你是从别的组里剔出来的,明华仗义,才把你收进组里来,你别拿着不是当理说。”
    月娥呸呸地朝地上吐了几口痰,说:“老于头,你这棺材瓤子,还能活几天?一辈子抱着梁家这棵大树,早晚在这棵树上吊死!”几个娘们听不下去了,说:“月娥,你问问厌恶他爹,是梁家亏待了他,还是老于慢待了他,天地良心!”
    月娥一口气堵在心里,听大伙儿一说,脸上挂不住,少不得跳了起来,骂咧咧地说:“厌恶他爹,你这没用的东西!你的本事来着?人家不拿你当人待,你还在人堆里,帮着人家说话。你说句话儿,今儿干脆离了这个糊涂组,大不了单干,凭力气吃饭不丢人!”
    月娥男人说:“你少说两句,组里没亏待咱,离了这个组,哪个组要咱?”月娥狠狠地在男人肩上擂了几下,撒起泼来,大声说:“明华,今儿当着大伙的面儿,我把话说明白,俺不在组里了,你把马粪说成金锭子,我也不信你那一套。以前给你梁家扛活,新社会了,谁也不比谁矮小,还给你梁家扛活不成!”说完拉着男人,背着孩子气咻咻地走了。
    明华眼圈儿一红,紧走了几步,把月娥拦住,忍着性儿说:“小姑,我不是对着你来的,有意见只管说出来,再改也不迟。”月娥拧着脖子说:“咱俩从小长起来的,指望你帮我一把,没想到你当了芝麻官,拿我施法儿,我多有面子!你也别装好人,你不认得我,我不是没气性的,往后咱俩一刀两断。”
    开完了会,月亮上来了,又大又圆,像一只银盘镶嵌在苍黑的天幕上,照着高低错落的屋宇,瓦片上闪烁着寒露一样的返光,一团一团在微风里婆娑的树影,发出沙沙的声响。村里静下来了,月光在街道上划出一道道整齐的网格,从房檐的投下来的锯齿一样的影子,把六尺宽的胡同分成黑白两块,分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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