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03）

    到了场院跟前，只有月娥男人的骡子，拴在场院边上的拴马石上，平常儿尖酸的猴子似的月娥男人，今儿倒老实了，明华过来，扔了手里的烟尾巴，腆着脸儿说：“明华，我跟你讨个主意儿，把这两间屋子修起来，敞着上茬儿，赶上不好的天气，看场的连躲的地方也没有。”
    明华拴了骡子，冷着脸说：“是该修起来，麦草不稀罕，就是没处弄苇箔，还缺几条檩梆子呢。”月娥男人讨好地说：“泥水活儿算我的，产业是大家的，每家该摊多少算多少，谁能说啥。”
    明华这一组，外边的人叫“糊涂组”，说起来是几十口人的大组，个顶个的却没几个。小叔是半吊子，公公婆婆不是庄稼地里的人，老舅是个半残，腿脚不好，眼睛让一个萝卜花蒙上了，老于伸着脖子等饭吃，算起来壮劳力就月娥男人，月娥男人又是个四六不分的人，人在组里，魂儿在月娥的裤腰带上，哪听明华的吆喝。三三两两的过来几个人，抄着锄头，拿着绳索，牵着牲口，不紧不慢像掉了魂似的。
    自从明华当了组长，梁有义变得勤快了，样样赶在别人前头，唯恐让人说出别的来。明华点了一遍人马，小叔跟小婶子不见影子，今儿老舅家里没来人，好在大家不计较，分红的时候有说法呢。明华安排完活儿，这班儿人马分成两班儿，一班人牵着牲口滚场，一班人修理房子。
    月娥男人主动要求修理两间土房，猫一样三脚两脚攀上房顶，明华唯恐月娥男人有闪失，招呼老于在跟前望着动静儿。老于说：“明华，老太太过世，我记得还闲着两个箔儿，日晒雨淋没啥用处，拿来苫房子吧。”梁有义把手里的牲口给了老于，回家拉苇箔去了。这帮子老人没力气，庄稼活儿手到擒来，活儿上了道，明华嘱咐了月娥男人两句，往老舅家去了。
    今年一开春，老舅和表嫂痛痛快快分了家，表嫂怕这对老累赘拖累她，跳槽进了别的组里。老舅身子本来不好，春上病了一场，分家又闪了一下子，身子虚弱得像不结丝的老蚕。先是吃了几副药，药钱贵得吓人，除了不值钱的几瓮粮食，老两口没有别的来源，往哪儿开销去？病儿刚见轻，把药停了。等到春暖花开，老舅能下炕走动了，人褪了一层皮，瘦得皮包骨。每逢见了老舅，明华暗地里落一阵儿泪，偷偷摸摸给老舅送了两回钱。她的日子也不宽裕，老太太去世拉了一堆饥荒，到这还没把窟窿堵上呢。
    明华一路过去了，走路一阵风，像是天底下只有她一个人在忙。别的组里人强马壮，地里的生活还没赶上来，也不着急，在街筒子里的阴凉里拉呱磨牙。看着明华过来了，有人小声嘟囔着说：“明华和她小婶子活着的时候一个样儿，风风火火，也是人来疯，不知吃几碗干饭。偌大一个梁家，说败败了，以前梁家多少家产，白花花的银子好几瓮呢，土改的时候，谁见过黄白物儿，还不是剩下一个空壳儿。”
    另一个女人说：“母鸡打鸣，谁家还养公鸡呀？自古女人当家，日子有几个是过囫囵的！这梁家不败落才怪！”有人把话头拦住了，说：“少说风凉话，武则天还当了皇上呢，明华可不是那样的人，不是她硬撑着，梁家早过得没底儿了。”明华权当没听见，哪儿的蝼蛄不叫唤，哪儿的蛤蟆不咬牙。
    往前走了几步，表嫂在阴凉里纳鞋底，跟前几个娘们，挤眉弄眼地小声说话，看见了明华过来，忙撂下鞋底站了起来，搭讪道：“哎哟，我的亲妹妹，大热的天，谁不坐是在阴凉里，匀和和地喘气，房顶着了火，还有井筒子预备着呢，你撒的哪门子急！”说着把腚下的板凳儿递给明华，说：“这儿风凉，说说话儿再忙不迟，又没监工的，组里大小的事儿，还不是你说了算？”
    跟前有几个做生活的女人也紧着让，明华不好意思了，只得耐着性子坐下。表嫂说：“你们不知道，这些年俺公公婆婆得了她多少济！俺这当儿女的还不如一门亲戚呢。”几个娘们啧啧了一阵儿，说：“毛头娘，你少卖乖，有这么个妹妹帮衬，没有过不好的日子。”表嫂说：“妹妹，嫂子脸皮儿厚，不怕人家戳脊梁骨，有好东西只管往这边送。你妗子在家里放风呢，不指望我和毛头他爹，指望你这外甥闺女。”
    明华脸上一阵红，苦笑着说：“你们听听，俺嫂子这张嘴，说的真事儿似的！俗话说，外甥是条狗，吃饱了就走。妗子做的饭好吃，我来吃了两遭儿，她这里跟着吃闲醋。嫂子们，你们评评这个理儿，当嫂子的和我计较一顿饭钱，倒不嫌丢人。”表嫂子也不答话，只是微微地冷笑。
    几个娘们应和着说：“外甥闺女也是闺女，别理你嫂子这个茬子，她哪里是心疼一顿饭，哪有一顿饭吃穷了的。”表嫂子笑着说：“就是。我是怕妹妹不来呢，才故意拿话儿激她，莫说她吃一顿饭，妹妹把老人接过去呆一阵儿，也是正经。我心里再不痛快，还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嫂子这张嘴明华应付不了，再呆下去，嫂子还有难听的等着她呢。忙说：“我还有事儿呢。组里在棋盘地滚场，大舅不能干重活儿，过去打个照面儿，我也好和众人说话。”表嫂说：“就是呢，天底下哪有闲饭养活闲人的！妹妹快去看看吧，耽搁了你的正事，我可担待不起。”明华憋了一肚子气走了。
    刚走出几步，嫂子小声说：“你们不知道，俺这个妹妹人前一面，人后一面，装亲生的罢了！人家会做事儿，刀切豆腐两面光，能说会道，八里堡谁不知道她孝顺！叫我说呀，装样儿呢。梁有德穿得多寒碜人，没一件儿衣裳没窟窿，做媳妇的针针连连缝缝补补，还能折了手腕子不成！”
    跟前的娘们笑着说：“你别操闲心了，醋罐子叫老鼠拱倒了！梁有德有媳妇呢，花骨朵似的。有媳妇在跟前，侄媳妇还能咋的？”表嫂子说：“他那媳妇儿，还不是个幌子！除了炕上哪点儿活，还能干得了别的。”几个娘们嘻嘻哈哈浪笑了一阵，后面再说啥，明华听不见了。
    妗子晾了一笸箩陈麦子，太阳透过梧桐树，漏下斑斑驳驳的花阴凉。大舅在树下拿着根竹竿打盹，几只鸡跳进笸箩里去了。妗子提着一把儿茶壶出来，扎煞着手把鸡轰出来，骂咧咧地说：“他爹，魂儿让鸡叼了去了？一个大活人，看不住几只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