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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03)

    明义喝着茶,茶香浓郁,直透肝脾,老肖的茶盅儿,还没核桃大呢,一色的南泥碗儿,通体油亮。老肖不停地给明义茶水,自己却不舍得喝。明义说:“肖大哥,你送车书记的那套茶具,车书记当宝贝供着呢,黄县长非要拿去当酒壶,两人还差点儿红了脸。”老肖说:“啥时我淘换一套儿给老黄。老黄是个响快人,没见老黄那么不讲究的,到哪里都像坐在自家的炕头上。老车呢,身上文气重,像个先生似的,两人真是不般配。”
    明义问:“老肖,这阵儿生意咋样?”老肖点头说:“生意稳当着呢。春上这一季儿,生意比往年添了两三成,往年哪有舍得买绸缎的?可见庄稼人生活好了。可有一样儿,买的多上身的不多,差不多买了做寿衣。”明义试探地问:“老肖,如果把六和交给国家,咱们公私分成,你看咋样儿?”老肖一阵儿没说话,默默地捻着一根纸签儿。
    明义说:“老肖,我知道你对六和有感情,这么多年风里雨里,没少操心。”老肖淡淡地说:“产业是你们董家的,我不过混碗饭吃。董区长,你不知道,六和多不容易啊,刚开始的时候,在段家胡同梢头上,支了一个不起眼的门脸儿,你大哥一匹布一匹布地做,受了多少委屈!”
    明义说:“大哥是容易,半辈子心血都在店面上。”老肖一声长叹,“我在魏家染坊当外柜,眼看着你大哥拉着一辆大车从街上走,这掌柜的咋不雇个人手,一个人能撑起一个店面来?俗话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你想想,他要是有多余的钱,咋也不能吃这份屈。燕子衔泥垒大窝,真是不假,没过几年,你大哥的铺子就开大了。魏子祥私下里跟我说,董明和是干大事的料,能吃苦,有担当,是生意行里一把好手。”
    老肖说的自己眼里湿润润的。这些事儿明义都记的,当年他在三番教书,星期天到大哥的铺子里打帮工,大哥塞给他几个小钱。董家这份儿产业,是大哥一手捧起来的。明义说:“老肖,我知道你的心思,这一步迟早要走。置下一份儿产业当然不容易,能替大哥想的我也想了,可我们总不能守着一份儿产业过一辈子吧?老肖,我们还要往社会主义奔呢,到了那时候,少有所教,老有所养,吃穿不愁,这份产业不要也罢。”
    老肖把一摞账本抱过来,放在明义面前,说:“明义,你大哥心里宽敞着呢。几天前,让我把账儿拢一拢。他说,老肖,国家正在搞公私联营呢,不定哪一天就搞到咱这儿来了。柜子上的钱一分不能动,三番几百家产业都看着咱呢。”
    明义疑惑地看着老肖,问道:“肖大哥,大哥是怎么知道的?文件还在我手里攥着呢。”老肖说:“你大哥天天听广播,瞒不住他。明义老弟,明和这么做,还不全是为了你们?你大哥说,董家兄弟姊妹,都是在党的人,不能给他们脸上抹黑。”
    从六和出来,明义随便在街上转了转,三番的生意很兴隆。在他离开的这些日子里,他一直牵挂着三番,三番的未来,也许就是全国的未来。三番是一座老城,麻绳一样的胡同,扁担宽的六尺巷子,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门脸儿,生意人南腔北调,热情亲切的话语,像信风一样,在街面上流淌。
    对三番他非常熟悉,每一座小桥,桥下喑哑的流水,流水映着嵯峨的屋宇,和挺拔的树木,每一座院落,烟筒里飘荡的炊烟和鳞片一样的小扣瓦,那些灰扑扑的青砖墙,砖墙上暗绿的苔藓,高耸起着云脊的门楼子,门楼上斑驳的砖雕,一直印到他心里去了。
    转过小石桥子,他觉得身上有点儿热了,太阳高挂在天空,燥烈的风针,刺着他的皮肤,浑身酥痒。在柳树下站了站,柳丝儿像飘摇的流苏一样,把他的目光遮挡住了,他有了垂帘听政一样的感觉。
    这次下来之前,车耀先一再交待,三番不像老解放区,我们的根基还没有完全扎牢,不管什么事,都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我们要的是一个平和、安宁、进步、繁荣的三番,千万不要把三番搞成谁的“统治区”。
    明义压力很大,改造城市,首先要改造这些人的灵魂,三番的工商业,历经几百年,每一家产业都像六和一样,都是家族链条上的一个环扣,被封建礼法捆绑着牵绊着,牵一发而动全身。站了一会,身上的热汗慢慢退下去了,他心中的那些感慨,也慢慢平复了。
    过了石桥子,不远就是魏家染厂,几口烟筒吐着雾气一样的白烟,很快消失在晴蓝的天空中,一群鸽子呼啸着从天空掠过,一会儿工夫不见了。他离开三番之前,魏子祥已将政府的贷款全部还清,厂子有了一些眉目。
    明义进了一个院子,院子里扎着几蓬丈多高的晾布撑杆,上面挂满了红红绿绿的布匹,微风鼓荡着,布角飒飒地飞扬。一侧是一个很大的漂染车间,这个车间基本还是手工漂染,坯布放进染料槽里,一头是一个滚桶,把漂染好的布匹绞上来,工人们抬到院子里的撑杆上晾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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