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08）

    天井里有动静儿，明华娘小声说：“学田来了，别给他好脸色！把他轰出去。 ”人进了屋，说：“婶子，您在家吗？”声音是明杰的，明华娘说：“不定啥事呢，没有事儿，明杰啥时进过家门。”明杰挑帘进来了，笑着说：“三叔也在家。我还以为家里没人呢，一点动静儿也没有。”
    明华娘拉着明杰的手，在炕沿上坐下，故意说：“明杰，你咋有空儿来串门子？有日子不见你了，我还以为你去三番了呢。”明杰说：“我才不去看别人的眼色呢，端别人的饭碗，心里不踏实。”明华娘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仲森问道：“明杰，听你大哥说，你退组了？还是组里牢靠，你是党员，该给大伙儿带个好头，互助组零散了，日子哪还有啥奔头？”
    明杰抿着口儿笑，心说，三叔觉悟高着呢，小组长没白当，学会给别人上政治课了。明华娘笑着说：“明杰，你听听，你三叔不知吃几碗干饭呢。”仲森瞪着眼说：“我说的是大实话，咋说我比孩子上了几岁年纪，当老人的不教导谁教导？”明杰心里很高兴，三叔说出这样的话来，不容易。
    明杰说：“三叔，您老说得对。我退了组，又挑头成立了一个组，庄里好多没牲口的人家入不了组，急得哭天抹泪，叫人看不下去。”仲森说：“就是。看人拿咸菜碟不行，谁没个老的时候。”
    明杰说：“三叔，我想请您老人家出山，组里没个明白人不行，种庄稼看起来是粗拉活，到了要紧的时候，不精细不行。”仲森愣了一愣，说：“明杰，我也带着一个组呢，我抽了头，这个组让谁来带？”明杰说：“三叔啊，您不用抽头，一早一晚，过去指点指点，不耽误你整工夫，秋后我给你两成红利。”
    仲森很高兴，他倒不图明杰给他多少好处，人缘儿比啥也要紧，咧着嘴儿笑了一阵，说：“明杰，学田猴精着呢，把他开出去，没好处不靠前，就知道滚热炕头。”明杰没想到三叔对学田那么大成见，平常儿三叔和学田不拆帮，这会儿咋说起人家的坏话来了。明华娘说：“学田是跳槽的牲口，让他单干去，离了他这泡大粪，还能不种地了？”明杰笑着说：“三叔，学田是落后了些，也是我们团结的对象。”
    仲森不好意思说学田耍弄他的事儿，爽快地答应了明杰。明杰说：“三叔，牲口大车我都张罗好了，抽空儿您过去指点指点。这一组里，就我和大姐年轻，不会使唤牲口，咋领着人家干？大姐也是这个意思儿。我选大姐当副组长呢。”
    明华娘笑了一阵儿，说：“明杰，你大姐能跟你比，干啥也不上道儿。羔子这块臭肉咋办？不上工你拿他没办法，过了三十的人了，还像个没系子的油瓶，气不得恨不得，提不得抱不得。”
    明杰说：“婶子，你别小看了俺姐，表婶那么一个尖酸刻薄的人，早让她拾掇过来了，羔子在俺姐跟前规矩着呢。”明华娘笑道：“你大姐是老王八挠痒痒，翻身了。看她那样儿，谁能相信她有今天。”大家笑了一阵儿，明杰走了。
    学田媳妇牵着白脖子到了街上，正巧遇上三官，学田媳妇想拐到另一条胡同，白骡子不听她使唤，只好照直过来了。三官爱开玩笑，老远笑着说：“嫂子，你把学田往哪儿牵？”学田媳妇平常儿不中说话，这会儿正在气头上，没好气地说：“给骡子找媳妇呀，这匹骡子臊情，不会说人话。”三官讨了个没脸，红着脸走了。
    仲森家的门紧闭着，学田媳妇倒吸了一口气，拍了拍仲森家的门环，不一会仲森出来开门，见门口站着学田媳妇，手里牵着白脖子，脸上嘿嘿傻笑着。仲森气呼呼地说：“他婶子，你走错门了！你家在村边上呢，在自家庄里还有转向的？”学田媳妇咽了口唾沫，刚要开口，仲森咣当把门关上了。
    学田媳妇在墙外头压着声儿喊：“三哥，你咋跟女人一般见识，我诚心诚意来赔不是的！”明华娘手里拿着鞋底出来，问仲森：“谁呀？大呼小叫的！”仲森闷声闷气地说：“骡子！”
    明华娘咧嘴笑了笑，把鞋底放在门边，说：“你进去吧。一个大男人和女人一般见识，让人笑话。”仲森进了屋。明华娘把大门开了一条缝，笑嘻嘻地说：“咋光见骡子不见人，你说这没记性的骡子，不知脸面值钱，自己找到家门了？”学田媳妇从骡子身后闪过来，笑着说：“嫂子眼力真好，一眼看见骡子了。三嫂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给你赔不是来了。”
    学田媳妇的黑脸上，皱起来一层皮，皮里包着黑乎乎的笑容。过来两个人，明华娘嗓门不由高了起来：“他婶子，快回去吧，你没对不住我的地方，说赔不是倒是抬举我了。你牵到陈庄去吧，哪儿有牲口市。俺门前是块光场，兔子不拉屎。”说着要关门，学田媳妇伸手把门把住了，明华娘说：“他婶子啊，你牵到哪里不给它找个主儿，别说是口骡子，媳妇进了家门，还有散了的呢。”
    学田媳妇腆着脸子说：“嫂子，刚才我没给你落下台来，你就当我是不通人气的骡子。嫂子年纪大不了我几岁，我可拿你当长辈呢，你高抬贵手，容我这一回。”明华娘把着门儿，脸上不怒不恼，横竖不让学田媳妇往里进。学田媳妇一手牵着骡子，一手把着大门，白脖子偏又不听话，骡脖子挣脱着，够着远处的干草叶儿，学田媳妇的身子，一会儿劈成“大”字了。
    这个没捻子炮仗一样的女人，想不到那样的柔韧，不屈不挠。学田媳妇到底不如明华娘有心眼儿，明华娘看着白脖子，越看越喜欢，好似她家里一口人似的。学田媳妇，别看你长得乌眉八叉，俺掉在路上心眼儿，你也拣不着。你瞧着吧，俺赊了你的白脖子，还让你在老少爷们面前丢人现眼。明华娘说：“他婶子，让学田来，咱俩女人说不明白。俺才不想和你伤了和气呢！”
    吃罢了饭，大伙儿开始上工了，两个女人斗智斗勇，停下脚步儿看热闹。学田媳妇的心火，慢慢起了火焰，又宽又大的一张脸，黑里透着红，红里夹着紫，紫里泛着青。刘老成说：“学田媳妇，哪有这么做生意的？三哥家里一群骡子呢，人家稀罕你的骡子？”明华娘呸地吐了一口说：“你家里才一群骡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