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04）

    明华婆婆咬着牙根儿说：“他小叔，你枉活了这把儿年纪，要不是明华支撑着这个家，别说娶媳妇吃饺子，要饭你也赶不上门。 ”明华摸了把泪，赶紧让婆婆坐，婆婆攥着明华的手，安慰说：“好孩子，别跟你小叔一般见识，你小叔不识好歹。”小叔一时无话，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喘气。
    明华说：“是我不好，剩了两盘饺子，小婶子没吃饱。”小婶子两根胖手指头，抠着牙缝儿，抠完了呸地吐了一口，说：“嫂子，你放心，我不跟孩子一般见识，孩子是晚辈儿，我一个当婶子的，不跟孩子计较。”
    明华婆婆气不打一处来，懒得理会小婶子，推了他一把，说：“他小叔啊，你行行好，领着他婶子出去凉快去，这尊菩萨，供在哪里也盛不下。过年的东西，明华给你置办齐全了，你还有啥不如意的？”小叔说：“过年吃团圆饭，人多了热闹，家里冷清，一口热气也没有，在家坐不住。”
    明华婆婆斜了小婶子一眼，说：“他婶子身强力壮，跟前没孩子拖累着，想吃啥做啥，有啥不自在！”小婶子嘟囔着说：“俺进门才几天呀，正经还是新媳妇呢。新媳妇有新媳妇的样儿，乌眉灶眼，还不让人笑话透了！”
    明华婆婆噗嗤一声笑了，说：“好俊俏的新媳妇儿！你只管在炕头上坐着，让他小叔好好孝敬你。”有德说：“嫂子，你别挖苦她，她就是一泡马粪，也是我明媒正娶的媳妇，新盖的茅房三天香，别不拿她当回事儿。”听小叔这样说，明华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明华婆婆说：“明华，你和秉忱到那边吃饭去，少和你小叔生贼气。”明华婆婆瞪了小叔一眼，说：“他小叔，领着他婶子街坊四邻走走，让大家见见面儿，新媳妇迟早见公婆，憋屈在家里，往后不见人了！”小叔无奈地站起来，他媳妇坐在椅子上不想动身，小叔说：“我领你串串门儿，往后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还得过日子呢，这年月谁也指望不上。梁家不是以前的梁家了。”
    明华婆婆懒得和他计较，闭着嘴不说话。小婶说：“俺还空着肚子呢，一盘儿饺子刚把馋虫儿勾上来，你梁家不厚道。以前俺找的主儿，伺候俺好着呢，天不明一碗点心，俺男人端到炕前。”明华这会儿气消了，听小婶子这样说，差点笑岔了气。
    到了晚上，明华炒了几个菜，包了几碗饺子，把公公婆婆叫了来吃团圆饭。婆婆说：“明华，你把老于叫来，一个孤人儿，年纪大了，少不得生一顿冷一顿。”明华早有这样的打算，老于是外姓人，怕婆婆说出别的来，才没敢说话。明华说：“于大爷是外人，今儿算了吧，早上我给他送了一碗饺子。”梁有义说：“不讲究了，老于是外姓人不假，在梁家干了一辈子，没拿他当外人。”屯田说：“我去请老于。”说着领着秉忱出去了。
    老于的院门闩得紧紧的，屯田在外面喊了半天，老于才出来开门。老于隔着院墙说：“屯田，你回吧。过年吃团圆饭，不兴外人掺合。”屯田说：“于大爷，您是梁家的老人，在梁家呆了一辈子了，梁家一家老小没把您当外人。”老于脾气犟，横竖儿不答应。
    屯田回来说请不动老于，梁有义一脸不高兴，说：“知恩图报。不是老于帮忙，老太太的丧事儿咋能办得妥帖，不能让一个孤人，冷锅冷灶过年。”明华摆好饭菜，擦了一把手出去了。
    天慢慢黑下来，老于的窗户上映出昏黄的光来，咳嗽声一声连着一声，明华趴在院门上喊了几声，老于吹灭了灯，一点儿声息也没有了。明华想起老于的好处，眼里禁不住发湿，又喊了一阵，老于披衣出来，说：“明华，别叫了，我一个老头子不值得你怜惜。”明华说：“于大爷，您是梁家的老人，咋能说是外人呢。”老于拗不过明华，锁门跟了明华过来。
    梁有义把老于安排在上位，说：“于大爷，您是梁家的功臣，老太太在的时候，也没忘了您的好处。今儿过大年，我和屯田娘拜一拜。”说着拉着明华婆婆跪下，给老于行了跪拜大礼。
    老于慌得脸儿阵阵发红，咳嗽了几声，说：“老太太和梁家上下对我的好处，我老于记着呢。梁家时运不济，将来难说没发达的哪一天。民国十三年，老爷归了西，就料到今天了，临走，他嘱咐说，老于，天下没有千年的基业，没有不塌的门楼，没有不败的江山，有敛财的时候，就有散财的时候，天理循环，谁也改不了。”老于眼睛红红的，多少年前的事像在眼前一样。
    梁有义苦闷地说：“老于，到了这步田地，我梁家也没啥抱怨，走到哪一步说哪一步吧。好在富贵的时候，您老人家替梁家主持着公道，没得罪乡邻们，日子贫穷也算平和，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前几天陈庄来了个贩牲口的，说他庄里的陈庄主，得罪了穷人，土改那年，乡邻把祖坟扒了，开棺鞭尸，把祖宗的尸骨，抛撒的到处都是，浮财分得精光，一家人牲口似的，五花大绑游街。”
    老于说：“公道自在人心。庄稼人讲良心，梁家没盘剥谁，没欺男霸女，土改前没收上来的租子上千担呢。小娴让我去收，我说，都是庄里庄乡，谁都有个嘴长胳膊短的时候，不能逼，有良心的赶上好年成，就交上来了，没良心的他就是不交，你能咋的？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把人逼急了结下仇怨，赶上茬口，难免人家泄私愤。结果呢，亏了一时，落下个几世的人缘，给子孙们留条活路。”
    老于几盅儿酒下肚，话多了，咂摸着嘴唇说：“有义啊，以前古人说，有善根必有善果。梁家世代忠厚，积德行善，修来个好儿媳，我说句不该说的话，这个家没明华硬撑着，哪有今天的日子！”
    老于的几句话，说得明华婆婆眼圈儿发红，说：“这些年，俺明华受了多少委屈啊，把一个七漏风八漏气的日子过囫囵了，多不容易啊！”明华婆婆端起一盅儿酒，递到明华手里，说：“好孩子，你端起酒来，当娘的替梁家老少，敬你一盅儿。当初，娘还以为你是奔着梁家的日子来的，真是小看了你。现在想想啊，梁家亏待了你，你图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