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05)
宋掌柜端上几个菜,很快上了一壶酒,笑着说:“你们干磨牙多没意思,先慢慢儿喝着,我再给黄县长弄两个可口的。”老黄抓起酒壶闻了闻,说:“不错!正宗儿烧刀子!”范立田给老黄斟了一盅儿,老黄一仰脖子吱的一声灌下去了,说:“不过瘾,掌柜的,上大碗!”宋掌柜笑着,抱过来一只大碗,满满给老黄倒了一碗,透亮的一碗酒,弥散着浓烈的酒香。
老宋说:“黄县长,您呢慢慢来,酒咱有的是,随您喝。”老黄灌了几口酒,两眼放出光来,说:“魏掌柜,来,干一碗。”老魏端起酒盅儿沾了沾嘴唇,说:“黄县长,您只管喝您的,上了酒桌我就蔫了。”老黄笑笑,说:“酒是好东西!喝两碗,啥不痛快也忘干净了。”
范立田陪着老黄喝酒,心里的疙瘩越结越大。老黄说:“立田,谁一辈子不打个黑碗?打了盆锔盆,打了锅锔锅,吸取教训就行了。”范立田苦笑着喝了一杯儿。老黄说:“魏掌柜,我信得过你,你把生意揽过来,陈雅敬吃了豹子胆,和我老黄玩二五眼呢。老魏,做人得看大势儿,大势儿看准了,才算个明白人。”
老魏说:“黄县长,您尽管放心,我魏子祥倾家荡产,一定把您的事儿做好。”老黄说:“不是我的事儿,是国家的事儿,国家的事儿大过天去。你把陈雅敬手里的货盘过来,仔细盘点盘点,另起炉灶来不及了,不合格的不要,一定保证质量。”老魏点着头,一口把酒干了,卷着舌头说:“黄县长,我老魏把骨头卖给**了。”
明和吃了晚饭,头脑有些昏沉,年跟前应酬多,免不了送往迎来。今晚在观月楼央了几个人吃饭,商会的同仁们硬灌了他几杯,一时眼花缭乱,昏昏欲睡,早早告辞回家。雅珍给他煮了一碗醒酒汤,吃了半碗儿,头脑清爽了些。雅珍着急地说:“嫂子打了几次电话,像是有急事儿,问她她又不说。”
明和隐隐听说,黄县长下来了,不是为军衣的事儿吧?他担心陈雅敬在军衣上做手脚,前一阵子,军事科的刘科长来验收,没说出子丑寅卯,两万件军衣顺利发往前线,他的心才略略平定下来。黄县长他没见过,听说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会不会陈雅敬出事了?栽在黄县长手里,谁也救不了他。
明和有早睡的习惯,听雅珍一说,头脑立时大了,给陈雅敬家里打电话,那边的佣人说:“太太刚出门儿,急惶惶的,不定到哪儿去呢。”明和觉得事情严重,陈雅敬的为人,撞在枪口上,一枪一个窟窿眼儿,想到这里脸上越发难看。
雅珍看着明和的样儿,大不同往常,问道:“啥事儿?听嫂子的声音,魂儿像是不在身上了。”明和怕雅珍着急,忙说:“没多大事儿。大哥没回家,还以为和我在一起呢。”
明和的话还没落地,陈夫人咣当推门进来,两眼红得像熟透的桃子,雅珍吓了一跳,问:“嫂子,您怎么了?”陈夫人幽幽咽咽地哭了一阵儿,说:“明和,你大哥进去了……明和,你和你大哥是多一姓的兄弟,不论花多少钱,把你大哥捞出来,陈家的家产你看着铺排,别图给我省钱。”明和一听暗叫不好,着急地问:“嫂子,您别着急,我想办法就是。到底啥事儿?”
陈夫人抹着眼角说:“我哪知道啥事儿?今儿黑天,老李说,你大哥让县里一个黑煞神关起来了,不定押在哪儿了。”雅珍哭着说:“明和,快想办法,多想想大哥平日里的好处。大哥有千般不是,犯不着下大狱这一条儿。三番是你董家的天下,你好歹替大哥出头。”
明和明白了,陈雅敬定是在军衣上做了文章,谁不知道战争物资是高压线,万万动不得,胆子也忒大了。两个女人哭咧咧的,明和安慰说:“没事儿,我找立田明义听听动静再说。”陈夫人说:“明和,陈家的家产交给你了,你怎么支应也行,倾家荡产我也认了。”
下了班嫦娥没走,老黄和范立田在办公室里谈工作,她在一边照应着茶水。范立田的脸上结着冷霜,步履儿也不似以前稳重,她不敢问,呆呆地看着范立田犹疑的样子,范立田看了她一眼,没言语。一会儿,两个战士把陈雅敬带过来了,陈雅敬耷拉着头,紧闭着嘴,从她跟前过去的时候,她看见陈雅敬的手腕上绑着绳子,陈雅敬犯事儿了,心里不觉吓了一跳。
老黄在办公室吃面条,刮风似地响。老魏站在老黄跟前伺候着,老黄吃一碗,他盛一碗,一大盆儿面条连汤带水,一会儿工夫下去了。老魏咧着嘴儿,愣愣地看着老黄吃饭,想笑又不敢笑。老黄吃完了面条,一抹嘴唇,说:“老魏,你做的面条儿好吃,以后就是面条儿,省工夫。”
老魏端着盆出来,嫦娥在走廊上站着,小声说:“俗话说,嘴大吃四方。这话儿不假,黄县长是个富家肚子,守着粮食囤子饿不着。”嫦娥咧咧嘴没吱声。老魏说:“嫦娥同志,你回去吧,我照应茶水就行了。”
陈雅敬被带进来,老黄朝警卫连的战士摆摆手,说:“你们出去吧。”陈雅敬站在办公室里,翻着眼皮看着老黄。老黄不紧不慢拧了一根烟,不怒不笑,指了指跟前的椅子,说:“坐吧。”陈雅敬规规矩矩坐下了。范立田在老黄对面坐着,拿着钢笔,等着老黄发话。老黄看也不看陈雅敬一眼,好似这个人不存在似的。
老黄说:“前线有动静吗?”范立田看了陈雅敬一眼,说:“刚刚接到志愿军后方勤务部的回电,还好,军衣还没过江,这批物资刚到安东,已经截下来了。”老黄点点头,苦恼地说:“前线补给紧张,前线过来的战报说,朔宁一段,道路让敌人封锁了。立田同志,明儿召集商会开个会,有钱的出钱,有人的出人,这一次,战争很可能长期化。”范立田默然点头。
陈雅敬沉不住气,喉咙不停地轱辘着。绳子绑得太紧了,手腕子像断了一样。老黄开始拧第二根烟,烟荷包是个黄牛皮的子弹夹套儿,红彤彤的很好看,一股浓浓的烟草味儿直钻鼻孔。老黄捏一撮焦黄的烟末,不经意似的往纸片儿上一撒,粗大的手指一捻,舌头一添,稳稳当当叼在嘴上了。老黄的嘴角两道很深的笑纹,嘎嘎笑起来的时候,笑纹就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