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05）
三官家里把桌上包袱提过来，说：“淑云，走的时候，你把包袱捎回去，我才懒得跑这一趟呢。”淑云故作生气地说：“要送你去送，我拿回去算啥？这回俺婶子动了真心，在家里又是哭，又是闹，指天发誓，我当媳妇的心肠儿再硬，少不得把这事儿捧起来。婶子，咱娘俩的情分到头了，你愿意操这个心，你跑一遭儿，嘴长在你鼻子下头，咋说也不用我教，你不愿意操心，俺婶子开着大门等着呢。”
淑云要走，三官媳妇一把把淑云拉住了，笑着说：“淑云，话说到了这份儿上，婶子看在你的脸面上吧。嫂子的话难说呢，有了上一回，我咋开口？”淑云坐下来，笑着说：“谁不知道你那张画眉嘴，你嫂子再灵性，也经不住你三句好话。”
第二天陈庄集，一大早，三官媳妇把三官从被窝里掀了起来。三官说：“你见不得人闲，一个冬天，哪睡过一个囫囵觉？”三官媳妇笑着说：“牲口我套好了，起来洗把脸，赶陈庄集去。”
三官不耐烦地说：“赶年集早着呢，过了小年节，再置办年货不迟，今儿才初几呀，真是的！”三官媳妇兑了一盆温水，端到炕前，三官猫洗脸似的抹拉了一把，老婆又把剃须刀拿过来，捧着一面圆镜子，看着三官刮脸，三官愣愣地看着老婆说：“今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啥时变得贤惠了，不是让我去相亲吧？”
三官媳妇也不恼，伺候三官下了炕，把一碗荷包鸡蛋递给三官，三官不解地看着媳妇，说：“我又不坐月子，用不着破费。”三官几口扒拉下去，打着饱嗝说：“今儿算是过年了。他娘，你有事儿瞒着我？”三官媳妇微微地笑着，从炕洞里拖出一只鞋子，从鞋里掏出一卷儿钱，塞在钱褡子里，把钱褡子搭在三官的肩膀上，嘱咐说：“集上惊醒点儿，年集不太平，该买的买上，小心贼爪子。”
三官一脸疑惑，问道：“到底啥事儿？”三官媳妇说：“到了集上，你到牲口市上找学田，让学田帮你买，学田是个人精，托付给他的事儿准错不了。他爹，面子上的事儿，你千万别小气，让人家说出别的来，咱俩脸上挂不住。”三官说：“他娘，你不是还在梦里吧，咋越说越玄乎了？”三官媳妇说：“我比你还明白着呢，这一宿光睁着眼了，好不容易才盼到天明。”
三官媳妇看着三官傻愣的样儿，噗哧笑了，说：“你呀，等着当公公吧。”三官笑着问：“淑云答应了？”三官媳妇说：“你不发媒人，让人家咋说，把闺女送到你家里来？”三官咧着嘴嘿嘿地笑着，说：“你，你早说呀，嗨，你要早说，我也陪着你睁一宿眼。好小子！他娘，咱儿子没给老魏家丢脸吧！俗话说，将门出虎子。这话儿不差！”
三官媳妇撇着嘴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你一个秃尾巴鸡，不下软蛋就烧高香了，还指望你调教出龙子龙孙来。快走吧，他爹，你可稳当些。”三官牵着骡子出了胡同口，三官媳妇站在大门口，三官消失在灰蒙蒙的晨雾里，听着清脆的鞭梢子越响越远，笑着回去了。
学田和霍老三天不露明走了，年跟前牲口市上得早，卖了牲口赶大集，该买的年货一般捎回去了。年关年关，年节是百姓们的一个关口儿，它就是一个城门洞子，不弯腰你过不去。该了的账你得了，该置办的，该铺排的，一样儿也不能少，庄户人穷讲究，你不讲究不行，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不管明年是个啥年景儿，不管牲口使不使活儿，到了年跟前，没啥盘算，就牵着骡子上集了。小孩子盼过年，大人怕过年，总之，你躲不过去。
学田和霍老三一人一辆大车，拴在白杨树上，眼瞅着牲口市，蹲在地上吧嗒吧嗒地吸烟。霍老三杀猪是师傅，贩牲口少个心眼儿，给学田提鞋也配不上，一集一集跟着学田瞎转。学田是谁呀，哪一集少不下两匹牲口卖，这边买那边卖，牵着牲口转一圈儿，又返回原地，一转手卖了，赚头肯定少不了。
霍老三看着学田点钱干咽唾沫，看不准行情，看不准牲口，他不敢下手，一个冬天过去了，没做成一桩生意。还是杀猪好，不用相面，不用看牙口，伸手一抓就摸出膘情厚薄来了。这么说吧，霍老三听见猪叫唤，就估摸出斤两，猪打眼前一跑，他就知道杀出几成肉来，这就是经验。
两人蹲了一会儿，霍老三早晨喝了一碗面汤，一泡尿倒弄干净了，肚子饿得咕咕叫，像两个蝼蛄打架。学田要了一碗面，呲着牙花子吹气，说：“老三，你也要一碗儿吧，垫垫肚子，晌午还早着呢。”霍老三咽着唾沫，说：“早晨啃了两块油饼，秤砣似的不消化，这会儿啥也塞不进去。”
学田摇摇头说：“还是你有福气儿，你媳妇病病歪歪，贤惠着呢。不像你嫂子，饿死了是饿鬼，撑死了是饱鬼，人家才懒得管你呢。”霍老三苦笑着说：“各人有各人的命。学田哥，你咋看上嫂子这号人，没点儿疼热，咋看你俩也不像两口子。”
学田一碗面条兜底儿喝下去了，鼻子尖上冒着热气，打着饱嗝，拍着肚子说：“庄户人三件宝，丑妻，薄地，破棉袄。你找一个花骨朵儿似的女人，还有力气种地？女人是刮骨的钢刀啊，老三！”霍老三敬畏地说：“就是，就是。”
牲口市开始上人了，三三两两的庄稼人，手里牵着毛驴骡子，一双老棉鞋橐橐地响，听这脚步声，学田的眼瞪起来了，这是急汉子呀，等着钱填肚子呢。学田问：“老三，今儿试巴试巴，哪有不开腚的老母鸡，不下手能有钱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