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07）

    玉兰说：“把灯笼熄了吧，一会熬尽了灯油，你就回不去了。”明智说：“来的时候刚添了油，还是照着吧，路上不好走。”玉兰说：“灯油多贵呀，又不做鞋子。”明智说：“一灯油值多少钱！”玉兰叹了口气，说：“你还是熄了吧，有星光照着呢，点着灯笼晃眼。”
    明智噗地一声吹灭了灯，眼前一阵儿黑暗，两人不敢迈腿了。玉兰说：“我眼前啥也看不见了。”玉兰拉住了明智的手，明智的手心里，像攥着一块儿火炭，他的心像在簸箕里颠着，两人攥了一会儿手，玉兰喘息着羞涩地说：“今秋上你娘让大姑给我说媒，多丢人啊，后来，后来没了动静，不知听了谁的闲话了。”明智壮着胆子说：“我也是听说，不知为啥又没动静了。”
    玉兰说：“就是。俺家不贪财，俺娘说，不贪人家东西，有个好孩子就行。东西都是人过的。”明智说：“我是过继的，忌讳这个呢。”玉兰说：“有啥忌讳的！两家里的儿子两家里疼。”明智忧郁地说：“那咋办？”玉兰说：“能咋办？我一个闺女家，你让我咋开口？哪有倒提门儿的！”
    两人一阵儿不说话了，慢吞吞地走，路太短了，看见碾棚里有灯光忽闪，玉兰拉了明智一把，拐到另一条胡同里了。玉兰说：“你大嫂子是个会说话的人，待人也亲近。”明智心里一股儿酸水涌上来，当初不过继给三叔就好了，跟娘一说，娘就答应了。
    玉兰说：“大嫂子跟俺姑多好啊，俺姑说要和你大嫂子做亲家呢。”明智还在想刚才的事儿，他当兵的事儿，还没跟爹娘提呢，爹娘肯定不同意，他想当兵，当了兵不管在哪里落脚，他就是个自由人了。
    玉兰说：“你没听见我说啥？我说你大嫂子人好呢。”明智赶紧说：“听着呢。嫂子怕俺娘，我是怕嫂子犯难呢。”玉兰叹着气，明智胆儿太小了，苦笑着说：“要不，咱俩算了吧。年跟前提亲的人多，兴许俺娘应了人家。我一个闺女家，不听爹娘的听谁的。”明智紧张地说：“别，别！你让我想想咋说。玉兰，咱俩偷着好吧。”
    玉兰说：“不行！俺娘非打断我的腿不行。”明智说：“我，我回去跟俺娘说，除了你，我谁也不娶。”玉兰心里一阵慌乱，说：“我快到家了，你别往前走了，万一碰上个人，我不活了？”明智站住了，玉兰俯下身去，摸了摸明智的脚，说：“你快回去吧，路上小心点，别绊倒了。”玉兰的身影很快消失了。夜色像一块深黑的布，永无尽头，远处有几颗星闪烁，那样辽远。
    明智站在天井里稳了稳神，听见娘在屋里骂明兰：“明兰，把你哥打发出去，你倒省心了！你哥从小身子弱，年跟前街筒子里，这神那仙来来往往的，要是冲撞着，你说咋办！”
    明兰的嘴是不饶人的，气呼呼地说：“娘，俺哥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还能一辈子不出家门儿？我还是个闺女呢，半夜三更起来推碾，不是一遭两遭了，您咋不知道疼我。”明华娘说：“明兰，你替娘顶起这方天来，我把你揣在怀里，顶在头上，含在嘴里，谁让你是个赔钱货！”妹妹嘤嘤地哭起来了，明智忙推门进去了。
    明华娘笑着说：“大冷的天，不知早一点回来。我让明兰去叫你，你妹妹和我瞪眼呢。”明兰哭着说：“哥，多亏你安安然然回来了，有星点儿差池，咱娘还不起了我的皮！”
    明智说：“娘，您别和妹妹生气了，我又不是小孩子！让妹妹来回跑，我还不放心呢。”明兰忙收住了哭声，抹着眼角，从笸箩里拿出一双新鞋，笑着说：“哥，你穿穿试试行不？赶紧给我找个嫂子吧，我给你做够了，鞋底子大的手攥不过来。”
    明智说：“明兰，等你成亲，跟哥说，你想要啥哥给你啥。”明兰说：“哥，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你当的了咱娘的家呀，咱娘恨不得一根草也不给我。”明华娘说：“依着我，把你的鞋底子扫干净了才让你出阁，一星儿土，别想带到人家去。”明兰撇着嘴巴儿说：“哥，你听听咱娘说的话，知道的是亲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晚娘呢。”仲森看看儿子，看看多嘴的闺女，笑得合不拢嘴。
    明华娘说：“明智，看把你爹高兴的，啥时候给你爹领个媳妇来，还不把他高兴煞了。”明兰说：“哪儿领去？现成成的就在跟前，不是您当绊草棍儿，人家早成了咱家的人了。”明华娘狠狠瞪了明兰一眼，说：“明兰，明儿娘给你找家哑巴，看你和谁哆哆去。”
    明兰说：“俺哥称心遂愿，您有啥不应心的，不管哥找个啥样的人，人家孝敬您，您就没别的话说。”明智忧郁地笑着，他喜欢玉兰，小时候就喜欢。明华娘看着儿子说：“明智，你没忘下玉兰？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娘给你找一个比玉兰更好的闺女。”明智没说话，呆呆地在炕沿上坐下了。
    仲森问道：“明智，今年年假放早了，往年都是过了小年，我还想年跟前过去接你呢。”明智笑笑，不自然地说：“不是放假，是回家征求老人意见。”仲森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吹了一口，说：“爹娘懂啥？除了二十四节气，外面的事儿，爹也是井底的蛤蟆，你自己拿主意。”
    明智犹豫了一阵儿，说：“钟秀和水英报名参军，到朝鲜打仗去呢，同学们都报名了。”明智看着爹娘的神色，鼓足勇气说：“老师同学批评我思想落后呢。”仲森想也没想，点头说：“俗话说，收不收，随大流。明智，逞能现眼的事儿咱不做，要名要面子的事儿，不做也得做。明儿回去你也报上名，你三哥多给家里装面子啊，爹看着眼馋。”
    明华娘一阵儿没说话，她的心像一块石头，扑通一声掉进井里去了。明智看着娘的脸上一道泪光下来了，心里不禁慌乱起来，咬着舌头说：“爹娘不同意，当我没说这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