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06）
八点以后，明杰才恹恹地下了炕，见嫦娥在屋里傻坐着，不好意思地说：“我还以为你上班去了呢，你咋不叫我一声。姐，不会耽误你的事儿吧？”嫦娥说：“我请了一天假，陪你玩一天，老长时间没过星期天了。”明杰拢了几把头发，略略打扮了一下，跟娟儿一块儿吃了饭。
吃过饭，嫦娥领着明杰出去转转。三番明杰来过几遭儿，跟大嫂子到戏院子里走走，唱戏的咿咿呀呀，她听不懂几句，不好违了大嫂子的意思，人家笑的一脸褶子，自己却像在梦里一样，懒得出去瞎转。年节儿快到了，三番大概也热闹起来了吧？悄悄捏了捏袄角，似是有一卷儿钱，她便痛痛快快答应了。
出了门，嫦娥拦住了一辆人力车，红着脸和人家讲好价钱，明杰说：“咱们快走走吧，才几步路啊。”车夫一脸扫兴，冲着明杰嘟囔着说：“看着细皮嫩肉，不定哪儿来的贵人呢，走路哪有坐车自在，崴了脚就不上算了，我又没多算你的钱！”明杰没好气地说：“坐不坐车儿，是我的事儿，用不着你多嘴多舌！”
嫦娥在心里笑道，都说明杰变了性情，骨子里还是得理不让人。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点儿不假，当初在家为闺女，没少吃明杰的气。车夫蹬车走了，明杰问道：“你笑啥，我哪里说得不对？”嫦娥说：“你把车夫的魂儿吓掉了，刚开张挨了你一通，今儿的生意好不了哪儿去。”明杰说：“我没说啥，哪有这么做买卖的，他再说不好听的，几个巴掌也贴上去了。”
过了石桥子，往西一拐是段家胡同，在街口上就听到里面纷纷嚷嚷，明杰抱着娟儿进去了。段家胡同是三番的热闹地儿，杂货铺儿，一个接着一个，明杰给娟儿买了一个烧饼，一串冰糖葫芦，一个摊儿一个摊儿地看，一会儿晃花了眼，好像要买的东西很多，又像是买啥也不称意，一件一件地挑选，一件一件儿又扔在摊儿上。
明杰脸上有了笑容，在人空里串来串去，在一个摊儿跟前站住了，给水成买了一个拨浪鼓，给水生买了一个不倒翁。不倒翁是个弥勒佛，挺着个大肚子憨态可掬，一戳倒了，笑哈哈的又立起来了，多好啊，心里没有愁烦，不知道生气儿。明杰支了钱，娟儿拿着布娃娃稀罕得了不得，又给娟儿买了。
嫦娥说：“你有多少闲钱，侄儿外甥多着呢。”明杰说：“每回来都想给孩子们买点儿啥，大嫂子除了到戏园子，看乌七八糟的戏子们瞎唱，哪儿还有别的去处，人生地不熟，也不敢乱转。”
嫦娥说：“大嫂子和咱们不一样儿，她是有身份的人。胡同口上有家裁缝店，她是那里的老主顾，到店里做几身衣裳，扭头就走了。这地方乱哄哄的，气味儿不好，不是她这种人进来的。”明杰说：“嫂子假正经，进来一遭儿，还折了她的身份不成！说起身份来，你才是有身份的呢。”嫦娥笑着说：“我算啥？混在人群里，谁知道我是谁呀？”
段家胡同很长，人挨人走不动，明杰买了一堆小玩意。嫦娥怕回去晚了，二嫂子等急了眼，赶紧儿退出来了，明杰看着远处红红绿绿的旗幡招牌，一排排望不到边的店面铺子，好似兴犹未尽。
开完了会，上午的事儿不多，范立田回了趟家。明杰的事儿，他听说了一些，心里有几分不忍，当初若不是他极力撮和明杰和小高的事儿，明杰早嫁人了。他早想劝劝明杰，一直抽不空来，明杰这一次来，他无论如何也要做做她的工作，高峰同志已经牺牲八年了，明杰心里的伤痛，也该平复了吧。
回了家，家里锁门闭户，嫦娥说不定领着明杰出去了，新年到了，给家里的老人捎点礼物回去。在屋里喝了一杯茶，嫦娥不在跟前，屋子里顿觉得空荡荡的。刚要往外走，听到外面说话，是嫦娥的声音：“娟儿，你爸爸回来了！”
他几天不回来了，朝鲜战争已经全面开战，前两天他到紫镇开会，县委要求三番区委，一是做好第二批作战部队的征兵工作，通过一段时间的实训，充实到志愿军部队中去，相机过江参加战斗；二是组织三番的纺织、印染、成衣实业，尽快加工十万件部队棉衣送往前线，部队忍饥受寒，战斗力急剧下降。工作刻不容缓，好在范立田预有准备，不至于临时抱佛脚。
说话声越来越近，明杰进了院子，脸上红红的，素净的棉衣，挺拔的身材。很长时间没见明杰了，范立田的心里竟微微激动起来。刚到八里洼，明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知道女孩子的心事儿，有意无意地躲着她，从心里说，他喜欢明杰，清纯，秀美，天真，忧郁，像一块纯净的不带一点瑕绺射着寒光的美玉。
等他见了嫦娥，似是在梦里见过一般，似曾熟悉，心里一下子放不下了，嫦娥更像是一块晶莹剔透温润无比的春水玉，娇嫩，明秀，多情，温柔。不是嫦娥，他也许会娶明杰，他的心里，早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儿，明杰在他跟前像明杰，嫦娥在他身边像嫦娥。
嫦娥说着话进来了，范立田的目光，越过嫦娥的头顶，朝明杰点了点头，微笑着说：“来了，来了多住几天，让嫦娥好好陪你转转。二叔和婶子好吗？”明杰的眼里闪过一绺光芒，随即又熄灭了，淡然地说：“好，大娘盼着你回去走走呢。”范立田笑笑说：“这阵儿忙死了，哪有时间下去！冬天里没事情，婶子该来玩两天。”
两人拘谨的样儿，嫦娥心里禁不住发笑，插话说：“你咋回来了？二嫂说晌午她在外面请客，问你有没空儿。”范立田慌乱地说：“文件忘在家里了，我回来取文件。晌午没空儿，晚上有点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