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03)
明杰害羞地看了那人一眼,一脸儿清秀,瘦巴巴的,透着一股精神劲儿。高营长红着脸儿,讷讷地说:“明杰同志,从今天开始,咱们就是革命同志了。将来,咱们结成一双革命伴侣。”
明杰一脸苦笑,矬板凳儿,你算老几啊,还还革命伴侣,我才不稀罕呢。高营长咧着嘴角儿,说:“咱们拉拉手吧。”高营长没等她说话,拉住她的手轻轻握着,明杰羞红了脸儿,低着头不敢出声。
高营长说:“明杰同志,你等着我,革命胜利了,我一定回来接你。”明杰望着远方,远方是一派迷茫的庄稼,热烈的太阳,她的眼光很快收回来,高营长的眼底水汪汪的。高营长说:“明杰同志,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回来接你!”说完蹁上战马,嗒嗒一阵飞奔,人影儿一点一点小,很快在她的视野中消失了。
明杰清楚地知道,她在做梦,梦一遍一遍的重复,像拉洋片儿的放的西洋画。有一年,她跟着大哥在三番住了几天,大哥领她去看拉洋片儿,在一口黑洞洞的大屋子里,墙上放着光张口不说话的洋片儿,起初,她还以为放皮影戏,画上的人物看得真真的,大哥说,是西洋片儿。
明杰一直昏睡着,眼皮沉得抬不起来,清醒的时候,听见跟前有人在哭,隐隐约约,好似娘的哭声,谁在哭?我死了?我不是好好的吗,您哭啥呀!她想说话,想喝点儿水,嘴巴像被胶封住了,咋也张不开口。她想,我不会死了吧?还是死了好,死了就干净了,没有情,没有怨,该放下的放下了。
淑云进了妹妹的小房,房里放着一个火盆儿,红亮的炭火吱吱地烧着,笼着一股儿淡淡的青烟。明杰仰面躺在炕上,紧紧闭着嘴巴,脸上煞白,鬓边的汗毛,根根直立起来,手里死死攥着那柄小刀。淑云看着妹妹的样儿,吧嗒吧嗒掉了一串眼泪,抽泣着说:“婶子,您出去吧,我和妹妹说句话儿。”婶子眼里夹着泪水,掩门出去了。
淑云俯身轻声说:“妹妹,我是嫂子,你听见我说话,你点个头儿。”明杰脸上没动静儿,淑云把她的手从被筒里拿出来,把着她的脉关,明杰的脉好好的,手上一派儿温热,脸上朦朦胧胧有一层淡淡笑意。
淑云一时止不住眼泪,哭着说:“妹妹,你这是咋的了?你和嫂子说说话儿,这两天光忙着你三哥,没顾上你,你咋病成这样儿了?明杰,在几个妹妹里头,你是最通透的人物,有啥事儿想不开?让嫂子白疼了你一场。妹妹,嫂子打过门儿,你和嫦娥天天跟着嫂子,姑嫂之间的情分你也不顾了?”
淑云说了一会,仔细听了,明杰的喉咙里,好似气息比以前急促了,手里死死攥着刀把儿,掰也掰不开,淑云流着泪出来了。婶子在天井里掉眼泪,淑云悄声说:“她像是听懂我的话了。婶子,您给我端盆温水,我给她擦把脸儿。”
婶子端了一盆水,淑云蘸着毛巾,慢慢擦着明杰的脸,明杰的眼皮动了一下,淑云说:“妹妹,嫂子给你擦把脸儿,和嫂子说说话儿。嫂子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小高死了多少年了,他不贪恋你,你贪恋他干啥?人一辈子谁知碰到啥事儿,该想开的就得想开,天下的男人没死绝,好人物好人样儿的有的是,咱犯不着一棵树上吊死。妹妹,听我一句话,赶明儿,嫂子给你找一个比高营长强十倍的人物。”
淑云解开了明杰的领口,一段藕瓜似的细白的脖子露在外面,脖子里缠着一根红线,没见明杰戴首饰呀,抽出红线一看,是一枚光亮的罗汉钱。她记得嫦娥成亲的时候,她把罗汉钱送给嫦娥压腰,谁知竟到了明杰手里。
淑云说:“妹妹,你心里想啥,和嫂子透露透露,甭管啥事儿,嫂子一概应了,嫂子能办到的,上天入地,我也去办。”明杰的眼皮又动了动。淑云说:“妹妹打小不吃屈,婶子千疼万爱,一家人拿你当青眼睛。为人一辈子,沟沟坎坎的事儿多着呢,哪有事事应心的?菩萨大仙也有不遂愿的时候,老天爷做事儿,难免有个闪失儿,该忍的你就忍了,该担待你就担待起来。这俗话说啊,不受磨难不成佛。你明美姐姐和你比起来,要说流眼泪,能接几瓦罐了,她还能不活了?”
冥冥之中,明杰听见她身边有人絮絮叨叨地说话,屏住呼吸仔细听了一阵儿,是大嫂子。这个人不是扶着人家上了花轿吗,范立田明明来接我的,嫂子倒好,硬把别人塞到轿子里,平日里我待她不薄,什么亲啊爱的,到了要紧的时候,就看出亲疏来了。
明杰心里哼了一声,懒得搭理她!嫂子幽幽咽咽哭起来了,泪珠儿一滴一滴落到她脸上,她心里一动,嫂子往日待她的好处,涌到眼前来了。听听她磨啥牙,说不定猫哭老鼠呢。脸上一阵温热,嫂子给她擦脸呢。想睁眼看看嫂子,眼前黑洞洞的,啥也看不见,半夜了吧?她记得前两天还有月牙儿呢,这会儿也该满月了。
明杰还是没动静儿,不由横下心来,骂道:“明杰,你这个没良心的!你不念姑嫂情份,也该看在老人面上吧。婶子十月怀胎,为你受了多少委屈,你人大心大,早把婶子的恩情忘干净了!你要这样,嫂子先看不起你了。平常你大模大样,做事儿有主张有分寸,拿得起放得下,生在女人堆里,倒也不让须眉半分,车书记都赞叹你,谁知也是个小鸡肚肠。怨只怨嫂子看错了人,从今儿以后,你没了我这个嫂子,我也没你这个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