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06）

    吃过晚饭，车书记住过来了。 董化斋两口子死的时候，除了占了两口棺木，家具一应俱全。按八里洼的风俗，谁给董化斋摔孝子盆，这套院落是谁的，明仁给他二爷摔孝子盆，这套院子合该划在明仁的名下，明仁不愿当土财主，说啥也不要。
    明仁吃过晚饭，套车连夜去了三道铺，三官在老麻子丧事上，霍老二怕三官等人忙不过来，老麻子一口气上不来，又要预备入殓，又要开圹打坟，也是坐不住，只好把仲相请过来陪着耀先说话。
    明杰是党员，也是八里洼的支委，吃过饭提着牛皮纸灯笼，伴着仲相过来了。董化斋识字儿，撇下一摊子书，车耀先无事可做，看见董化斋的书架上，放着一码纸盒儿，打开是几卷古籍，喜的了不得。
    一卷是清人辑录的《词荃要编》，一卷是徐渭草书长卷《满江红》，想不到在乡下，还有这样的稀罕物儿，挑着灯花看了一会，竟有些爱不释手。正看得心花怒放，院门吱吱呀呀地响了起来，一只灯笼进了院子，他以为是霍老二回来了，依旧凑着灯火看书。
    明杰挑着灯笼进来，噗地一声吹灭了灯笼，见车书记正聚精会神看书，也不敢打扰，静立在一边，仲相在后面，一条腿迈进来，刚要说话，明杰指了指车耀先，示意让他别说话儿。
    车耀先听见动静，眼睛还在书本上，问道：“咋样了？麻子大哥停灵了？”仲相忙说：“车书记，是我。明仁二叔，董仲相。”车耀先扔了书本，不好意思地说：“是仲相二哥。快坐，快坐！看了几页书，忘情了。”明杰给车书记添了一杯水，说：“车书记，缺啥东西您只管言语，乡村野店，怕您不定住得惯呢。”
    车耀先看着明杰清亮亮的样子，他不止一次听过明杰的事儿，打心眼里敬佩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子，笑着说：“住得惯，住得惯！当初在队伍上打仗，不论干部战士，一人八斤半干草，走到哪里背到哪里，随便往哪旮旯里一铺，一觉到天亮，不知多香甜！”
    明杰笑得很勉强，一说八路军的事儿，她就走神了。车耀先一直是高营长的老上级，他一定知道高营长在哪里，心里一阵儿慌乱，只是不好意思开口，她一个女孩子家，咋能不顾羞耻的探问高营长呢。
    仲相见明杰的神色不对，怕勾起明杰的心事，忙把话岔开了，说：“车书记，黄县长还好吧？老黄啊是个好庄稼把式，地里的生活难不住他，在八里洼住了个一秋天，没少给老少爷们出力。”车耀先笑笑说：“老黄对八里洼有感情呢，这一次儿还想下来走走，县里一摊子工作，想下来也难。”
    明杰幽幽的看着车耀先，紧紧咬着嘴唇，过了一会儿，轻声问道：“车书记，部队工作很忙吧？三哥老长时间不来信了，大娘想起三哥就掉泪。盼着来个信儿，不会连写信的空儿也没有吧，男人家一出门就把家忘了。”车耀先看了仲相一眼，董仲相摇着头，轻轻叹了口气。
    车书记从容一笑，说：“部队工作忙得很，剿匪、训练、生产三大任务，哪一样也不轻松。部队正在紧急南下，准备打老蒋，打台湾。有时候忙起来，还真是连写信的空儿也没有。明杰同志，你们的工作也不轻松啊，土改还没有结束，好多工作等着我们去做。比如说吧，妇女工作也要抓紧，好些地方组织了妇女识字班，将来呀，没有文化不行。前天我批评过嫦娥同志，不但要识字儿，还要学文化。妇女解放，翻身做主人，没有文化，怎么建设社会主义？”
    明杰的脸一阵儿通红，她也不识字，当初跟二哥上学多少识几个字儿，该有多好！车耀先说：“明杰同志，妇女解放不是一句空话，要落实到行动上，妇女要真正觉悟起来，非从学文化开始不行。你把八里洼的妇女们组织起来，请个教书先生，教大家一块识字儿。”明杰点着头，她心里一下子变得亮堂起来。
    明杰回到家里，一头扎进小东屋里，坐在床上呆呆地想了一阵儿，车书记的话让她深受鼓舞。她记得范立田送给她一本《战士识字》，一时记不得放在那里了，箱子里、铺底下找了一遍，也不见影儿。掀开枕头，小册子就在枕头底下放着呢，捧在胸口，心里砰砰跳了一阵儿。
    范立田到八里洼的第二天，她给范立田倒水，范立田从挎包里拿出这本小册子送给她，认真地说：“明杰，人不识字儿，像瞎子一样，眼前看不到光亮。一定要识字，有了文化才能明事理干大事，将来革命成功了，有多少事儿要做啊。”范立田的眼睛是那么明亮，她喜欢这个人就是从那天开始的。
    这本小册子她一直保存着，本来想让范立田教她认字儿，范立田看上了嫦娥，怕惹闲话，怕嫦娥甩脸子，她不敢找范立田去了。看见枕头下面的短刀，眼泪骨碌碌地下来了，抓在手里仔细看了一阵，白色的珐琅刀把儿，通体晶莹透亮的刀鞘，一遍遍摩挲着，不觉泪流满面。她又想起高营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