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04)
老肖一套好茶壶,正宗儿宜兴紫砂,活儿精巧别致,造型奇特,透底的油亮,壶身上锔的铜扒子像一条满身黄麟的飞龙。 水捂得差不多了,老肖高悬着壶嘴,一抖腕儿,一条白线从壶嘴里喷射出来,滴水不漏地冲进茶碗,又是一抖腕儿,白线当空断了,满满一盅儿,不溢不漾。车耀先不禁暗暗叫绝,老肖是个账房先生,却是个会喝茶的人。
老肖说:“车先生,您尝尝。”车耀先从茶海里拈起一小盅茶水,品了一口,一股清气儿在口里回旋,袅袅不散。老肖定定地看着车耀先,等待车耀先的品评,车耀先品咂着,说:“是不错,是好茶,淳厚绵延,香洌异常。看上去没啥特别,味儿不一般,不知是啥茶?”
老肖微微一笑,说:“去年,跑了一趟贵州,道上的朋友送了我一包茶叶,搁在这里,一直没舍得用,空闲的时候,我跟明和喝了两碗儿,就放起来了。朋友说是贵州贵定的云雾茶,不知是真是假。”
车耀先点头说:“贵定是产贡茶的地方。说前清乾隆爷就喜好贵定的云雾茶,贵定的海葩苗靠茶叶为生,祖祖辈辈奉养茶树,春三月有开茶节。八大名茶中,独这云雾茶上通朝廷,下通官府,不通商家。”老肖听车耀先说话,敬畏的了不得,车耀先端起桌上的茶壶,仔细看了一遍,说:“这套茶壶也是难得,十把壶不定养不出这样一把壶来。”
车耀先向明义介绍说:“你看壶身上的璺绺,不是敲出来的。三九天把茶壶放在天井里,灌满清水,一冷一激,壶身挤破了,再放到屋里慢慢化冻,就成了这样的瑕绺。冻大了壶碎了,冻小了不开身,没有十几把壶,没有耐性是不行的。俗话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这锔活儿,没有十根灵巧的手指头,给人家多少钱也不敢揽。看上去是把平常壶儿,却是个工夫篓子。”老肖让车耀先说的心花怒放,车先生是有文化的人,也是个识器物的人。
喝了一会儿茶,明义的兴致,不在这上面,看着老肖,问道:“肖大哥,明和大哥到哪去了?”老肖恍然地说:“哦,明和到乡下看望魏老板去了,今天不定能回来呢。您找他有事儿吧?”明义淡然地说:“没事儿。随便问问。”
明义看了车耀先一眼说:“肖大哥,您做了一辈子生意儿,这生意行里,您比谁也精明,您对眼前的工商业怎么看?”老肖略一沉思,车先生正看着他,像是等着他说话。
老肖不知明义的由头,不抵实的明义也不会往这里领,大着胆子说:“眼前不景气。董区长,我明说了,说多说少您可别见怪。有两条儿,一是政策不稳定。生意人最看重的还是市面稳定,没有稳定就没有行市,手里有钱不敢抛撒。解放后,政府鼓励工商业,是好事儿,可是市场没解冻。”
车耀先眼里亮晶晶的,不听地点头。老肖说:“来料大部分是河北地界,可人家的蚕丝、棉花都让政府控制住了,货进不来,各路客商宁愿往外面跑货,也不愿在当地惹麻烦担是非,所以啊,货也出不去。一来二去,两头堵住了,生意不好做了。这经商呢,好比行船,讲究顺风顺航,一通百通,一顺百顺。董区长,您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车耀先示意老肖继续说。老肖微微一笑,呷了一口茶水,说:“俗话说,谷贱伤农,税重轻商。税是生意人的冤家,不论挣多赔少,历来不敢抗税。税从利出,没有利润,利润小了,税从哪儿来?生意人谁不是掐着指头算账?没利头就没生意了。课税好比喂鸡下蛋,舍得抛撒粮食,才能有蛋吃。”
老肖顿了顿,车耀先一脸平静。老肖说:“咱三番小本生意多,本小利薄,赚些蝇头小利养家糊口,课税一重,干脆不做生意了。赋税讲究积少成多,积米成罗,重税之下,难以行商,看起来税重政府有账算,也是暂时的,您想想,纳税的少了,哪还能收上税来?”
车耀先一边听一边点头,心里沉甸甸的,老肖讲得理不差。眼前国家经济非常紧张,花钱的地方很多,不顾实际,一味强征强收,无异杀鸡取卵,迟早会抑制资本主义工商业的发展。老肖说完了,如释重负的喝了一口茶水。车耀先说:“老肖,谢谢你,你说得太好了。”
老肖把他喜爱的茶具,封在一个纸盒里,送给车耀先。车耀先推辞说:“君子不夺人所爱。老肖,你的心意我领了。”老肖呢是个犟人,话出了口,好比泼出去的水,哪有收回去的道理?执意送给车耀先。老肖说:“货卖于识家。车先生,您是个识货的人,碰上个不识货的,给我多少钱我也不卖,算是交个朋友吧。”老肖一时脸红气喘,车耀先只好收了。
出了六和绸庄,车耀先和明义在街上转了一阵儿,像是跑单帮的生意客,一路打听着行市,看着样品,和人家斤斤两两计较价儿,对三番工商业慢慢有了些了解。不觉之间,转到了学校门墙外面,听着抑扬顿挫的读书声,车耀先隔墙听了一阵儿,脸上微微笑着。他是教书匠出身,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这声音特别熟悉,特别亲切。
停下脚步问道:“李力生这个人怎么样?学校不是生意场,一言一行,都关乎学生的品行,国家的前途。”明义说:“起初我也不放心。他在三道铺呆了一阵儿,我在安排了几位老师观察他。我岳父对李力生评价很好,说他中直扎实,为人方正,才敢让他当这个校长。李力生很敬业,治学严谨,区里发给他薪水都贡献了,老师们都很拥戴他。前几天,他还写了一份入党申请呢,到现在我没敢回复他。”车耀先很感兴趣地看着明义,说:“我见见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