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03)
车耀先问:“老掌柜的呢?我和你爹熟悉,前些年没少吃老段家包子。”少掌柜眼圈一红,抹着眼角说:“正月里病了一场,再也没爬起来,没等到端午节,老人家跨鹤西游了。他老人家知道您还惦记着他,不定多高兴呢。”车耀先不说话了。
明义要了两屉包子,一海碗狗肉汤,点了小四样儿,要了一壶酒。少掌柜是个精明人,白送了一小碟儿花生米。车耀先尝了一勺狗肉汤,小声说:“规矩没改,不是当年的味儿了。段师傅手艺好,人缘儿也好,来这里吃饭的都是老主顾。”
车耀先连干了两小杯酒,酒味很淡,皱着眉头招手,把少掌柜喊过来,说:“少掌柜,段师傅是个老实人,老实人有老人缘儿,这面旗子挂了多少年!老段家包子小菜真材实料。”
少掌柜恭恭敬敬站在跟前,说:“您老多包涵,灶头上的酒一天比一天淡,我也没法儿,生意是人家的。”车耀先一笑说:“往酒里掺水是有规矩的,酒提子放在碗底里,碗里盛着凉水,一蘸一提,水就掺进去了,一篓酒里不过一碗水,为的是不折斤两。”
少掌柜红着脸,连声道歉说:“您老多包涵吧。我爹也是这样教导我的,他老人家的丧事上,花了不少钱,钱花出去了,一时半刻挣不回来,还亏空着呢。”车耀先在柜上结了账,三个人出来,车耀先站住说:“立田,你先回去吧,我和明义四处转转。”
车耀先在明义的陪伴下,走了一段路程,街上热,明义领着车先生,进了六和绸缎庄。夏天衣裳上身了,冬天的衣料是棉布,店里的生意冷清了。出出进进穿红挂绿的女人们,摸摸捏捏,挑挑选选,问价钱的多,买布料的少。外面一片火热,店堂里窗口开着,穿堂风悠悠地吹,店里凉爽了许多。六和跑堂的店员认的明义,明义在车耀先身后摆手,都不吱声了。
柜板上放着一卷卷的绸缎,上面都有签子写着价码,车耀先不停地点头,说:“不错,明码标价,童叟无欺,这才是正经生意人。”挨卷儿布料看了一遍,车耀先问:“是当地绸,还是外面进来的?”
店员指着跟前的一卷花绸,说:“老先生,这是当地绸儿,蚕丝儿细长,料子柔软水滑,下垂也好,上色比不上外地绸,价钱上差着呢。”店员说着打开了另外一卷儿绸,说:“您仔细瞅瞅,这是马来绸,行里也叫南洋绸,上好的山茧丝儿,也叫柞蚕丝,料子挺括、硬板,手感好,上色儿匀实,价钱上高出了两个码子。”
车耀先不住地点头。店员说:“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您看,有钱人穿的袍子、夹袄、旗袍,多半是外来绸,颜色儿鲜亮,不脱色不打皱。要说实惠,还是当地绸,夏天里图个凉爽儿不是,不摇不摆板在身上,不说身上不自在,光鲜亮有啥意思,您说是吧?”
车耀先没想到里面还有这么多道道,笑了笑,南边的战事还没停歇,从马来西亚周转过来,广东是必经之地。又问:“货是怎么进来的?”店员咧着嘴儿笑笑,推说不知道,转到别处去了。
明义说:“行有行规,他怕说漏了嘴招口舌呢,进货渠道是行里的秘密,一般人打听不出来。我听说从马来海运到海南,广东人的马帮,从湛江接货再驮到内地,又是水路又是旱路,费好多周折呢。”
两人在店里转了一会。明义小声说:“这家绸缎店,是二叔家堂兄开的。咱到柜上喝碗儿水,顺便了解一下他的想法,他是三番新推举出来的商会会长。”明义掀开柜板,朝店员笑了笑,开了里面的角门,往里头去了。
老肖戴着花镜拨拉着算盘记账,耳朵上挂着根线绳儿,老花镜掉了一根腿,拿线绳子系在耳朵上。听见门口有动静,老肖抬起头来,见是明义,笑着站起来,说:“董区长,老长时间不见了。”明义把车耀先让进来,恭恭敬敬,介绍说:“肖大哥,这位是车先生,刚从紫镇过来。”
老肖打量了车耀先一眼,说:“原来是贵人上门。从昨天眼皮忽闪着跳,今儿没敢出门儿。车先生,您稍等,我给您捂上一壶好茶,天气热得泼火,喝一盅儿解解暑气。”老肖摘下眼镜,从茶罐里捏出一撮茶丝,闷在壶里。车耀先看着老肖冲茶,好奇地问:“你说我是贵人?我和你一样儿,替主家跑腿的。”
老肖端详了车耀先几眼,说:“车先生,您脸上写着呢。您是一脸从容,一般人见生人,总有几分儿拘束。您可不一样儿,您眼仁里有一团红光,亮堂的照人。再说了,您呢眉上生彩,俗话说,眉主早运,须主晚成,您都占着了。您的耳朵,轮廓圆满清晰,古人说,耳白于面,名闻天下。”
车耀先笑着说:“老肖,我算啥贵人?你真会开玩笑。”老肖咧嘴笑笑,也不再根究,一只手不停地摩挲着茶壶。车耀先问:“老肖,生意咋样儿?”老肖说:“托您的福,还行吧。进了秋天,是棉布的天下,绸缎冷清了。”
车耀先说:“比以前好了,还是差了?”老肖不摸车耀先的底细儿,不敢往深里说,一笑说:“这生意二字,学问大着呢,生是经营,意是人气儿。经营得法,不如人气活络。”
车耀先微微一笑,老肖虽没明说,话里透着抱怨,待要问下去,老肖说:“车先生,茶泡好了,喝一碗儿,打打浊气。天热,暑气上来了。”明义说:“肖大哥,车先生不是生意人,抢不了六和的买卖。”肖掌柜不言语,只是微微地笑,他已约略猜到了车耀先的来历,却故意装作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