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05)
明华眼尖,婆婆眼窝里有泪影儿,忙问咋了,婆婆说:“有只蠓虫儿飞到眼里去了,时气低了,蠓虫儿也蛰人。”明华不好再问下去。到了奶奶炕前,老太太今儿精神好,看着明华的手,嘴角流出口水来。老太太自从得了半身不遂,口角歪斜,不会说话了,耳朵格外灵性,刚才明华婆婆一番没日头的话,她听得清清楚楚。
明华婆婆进来,老太太眼里有一层淡淡的怒容。明华俯在老太太脸前,说:“老太太,您孙子回来了!给您买了斤蜜食,您这吃还是过一会儿吃?”老太太张着大嘴巴,等着明华喂她。秉忱趴在炕沿上,嬉笑着说:“老奶奶,吃饭饭,大口吃,小口咽,娶媳妇,滚蛋蛋。”这顺口溜儿,老太太两年前教给他的,秉忱脑子灵性,还记得呢。
婆婆在椅子上坐着,明华把蜜食掰碎了,塞到老太太的嘴里,想起刚才自己说的疯话儿,心里不踏实了,问道:“明华,你上哪边去了没?不知你小婶子咋样了,你小叔见了我仇家似的,问不出个里表来。”明华抬头说:“今儿小叔过来叫我,说小婶子想我,过去打了一个逛。”
老太太闭住嘴不吃了,两眼盯着明华的嘴巴,明华会意地点了下头,说:“还是那个样儿,身子虚弱,下身红水不断,再结实的人也经不住这个流法。我让小叔见天把小婶子抱出来见见太阳,天天捂在房里,闷也闷煞了。”
老太太又张开口,等着明华喂她。婆婆说:“明华,你奶奶管闲事呢,自己还靠别人喂,还心疼你小婶子。”婆婆一句话,老太太的嘴又闭上了,无论明华咋说,就是不张口儿。
婆婆给明华使了个眼色,娘俩到了天井里。明华小声说:“娘,小婶子眼看不行了,瘦得剩了一把骨头,我给她擦了擦身子,不敢睁眼看。”明华说着掉下泪来,婆婆呆了一阵儿,抹着眼角说:“你小婶子是个多么刚强的人啊!这么些年,没在我跟前说一句泄气的话。明华,你多过去看看,有个不好,你小叔干瞪眼,一个男人家懂啥?苦了你妹妹,你婶子蹬腿儿走了,这孩子掉进枯井里了。”
梁屯田进了里间,爹偎在铺盖上看书,明华婆婆给了他几句,还在生闷气呢。梁屯田叫了一声“爹!”爹扔下书卷,一骨碌爬起来,说:“回来了?有份儿差使做不容易,别老想着往家跑。当年咱家学馆的王瘦鹤王老先生,一年到头没个假期。当先生经不得半点儿差池,学生眼巴巴的看着你。俗话说,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学生眼里不揉沙子,我的话你别当耳旁风,慢慢体会吧。”
屯田和爹说了一会儿话,爹问起三番世面上的事儿,梁屯田把大致的情况说了一遍,爹默默看着梁屯田,突然问道:“屯田,你入党了没?”梁屯田恍然摇头,梁有义说:“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江山**是坐定了的,咱家败落了,我还是认准了**。人心是杆秤,国民党人心背离,**人心所向。你想有所作为,入党这一条是要走的,咱家出身不好,不入党不要求进步,怕是难以立足。”
屯田没想到爹想得这么深远,一边听爹说话一边点头儿,心里不觉惭愧起来。爹一辈子没在外面做过事儿,心里反倒比他通达。梁有义说:“像李力生这种人,**能用他,这是需要胸怀的。不论干啥事儿,眼里不容人,心里不容物,没有中庸思想,是很难立住脚跟的。”
第二天,明华早早套上了骡车,屯田在家住两天,该到娘家走走了。从正月十六回了一趟娘家,小半年过去了,哪有空闲给爹娘请安问好?明华家的地在村南,看着八里洼的人,来来回回在路上走,常常想起爹娘来,短短的八里路,对明华来说,爹娘好像就在天边。
地里的生活总是没完没了,冬天往地里运粪,到了立春,才忙出一个眉目来,过了惊蛰该拾掇地了,一直忙到春分,十几亩地变成了红土,清明前后,种瓜种豆,顶着芒种撒完种子,跟上来谷子该剜苗了,高粱该定棵了,麦子该划锄了,接着锄二遍谷,几遍生活下来,麦子黄梢了。
庄稼人的日子,一年四季追着节气跑,哪有几天松快日子?在娘家的时候,和娘闹了那么多别扭,添了秉忱,才想起娘的千般好处,真是不当老人,不知当老人的难处。
前几天,魏家的老太太过世了,三官婶子来赴丧,明华去给三官婶子收头,三官婶子悄悄跟她说,娘托她给明智说亲事呢,刚要问说的谁家,到了出殡的时辰,三官婶子装模作样地嚎啕起来了,没问出个下文来。
明华一直想着这事儿,心里痒痒,不知给明智兄弟说了一个啥样的女人,本想过几天回去看看爹娘,探听个消息。明华套完骡车,梳了一把头,给秉忱换了一身新衣裳,收拾了一个小包袱,一家人上了骡车。
天气刚入了头伏,太阳分外地热,四处火辣辣的。梁屯田和秉忱在骡车上打打闹闹,亲热的不得了。俗话说,多年父子成兄弟。爷儿两个笑声不断,明华的心里,特别熨帖。
到了村口,月娥依旧坐在树下阴凉里乘凉,分明看见了梁屯田,等明华的骡车过来,月娥缀缀衣襟站起来,问道:“明华,大热天里,地里有金子,还是有银子?你就不能消停一霎。”明华说:“有日子不走娘家了,俺娘不定多想我呢。”月娥长长叹了一口气,眼圈一红不说话了。
明华甩着鞭梢子,骡车在官道上嘚嘚地跑,明华回身问梁屯田:“姐夫没让你捎钱回来?大姐问起来,你咋说?”梁屯田的眼在庄稼地里,路两边齐刷刷的玉米开始窜红缨了,谷子耷拉着头,长长的谷穗儿沉甸甸的,棉花开花了,一片艳艳的红,又碎又小的白花,长在豆棵的丫杈上,像没睡醒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