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02)
范立田说:“我也是开会刚回来,二哥的办公室有灯光,谈了会儿工作,谁知雨来得这么快!”巧姐笑着说:“不怨小范,你二哥几时按点下班过?小范,嫦娥抱怨你几句,你也得给我听着,不许欺负俺妹妹。 ”明义本来话少,默然笑了。
大家坐下来吃饭,外面的雨声一阵大似一阵儿,窗户上的闪电,划着一道道耀眼的弧光,焦雷像是落在屋顶上,震得屋里嗡嗡的响。范立田吃着饭,听着屋顶上的雷声,脸上一团焦虑,随便往嘴里扒拉了两口,扔下饭碗就往外走。
嫦娥一伸手把他拉住了,说:“立田,这么大的雨,你上哪儿去?”范立田披上雨衣,说:“我到学校看看。前几天,李力生找我修校舍呢,忙起来,把修房子的事忘了。”明义拍着脑袋说:“这事儿怨我,我分管教育工作。”明义抓起雨伞和范立田一前一后奔出去了。
天井里的雨水,已经没过了鞋面,到处是一片刷刷的雨声,一阵阵耀眼的白光闪过,房檐像挂着一道瀑布。“等等!”嫦娥追上来,把手电塞在范立田手里,说:“别让二哥冻着了。立田,你们注意着点儿,雨下的时辰不短了,房子不牢靠,别往房顶上爬。”范立田接了手电,和明义消失在雨幕之中。
三番公办学堂,原是陈雅敬的一处闲宅,陈家上下闲杂人等住在这儿,三番解放后,陈雅敬留下几个贴身的下人,花工、佃农、更夫、车把式一概遣散了,这座宅院闲下来了。识时务者为俊杰,陈雅敬是何等聪明的人,**坐定了江山,毫不犹豫地把这处闲宅捐献了出来,落得个开明士绅的名声。
宅院是陈家祖宗延续下来的产业,虽说年久失修,破蔽不堪,至少也是陈家的基业。这是一座三进三出的宅第,门楼高耸,屋宇错落,青砖青瓦,迤逦半条街。在今天看来,是破旧了一些,在陈雅敬父亲那一辈儿,也算是一栋豪宅。
范立田和董明义正为筹划学堂犯愁,陈雅敬把房契送过来了,他俩大为感动。稍加修葺整理,学堂像模像样办起来了,开办了小学和中学。陈雅敬被范立田推举,做了名誉校长,虽是一个虚职,陈雅敬乐此不彼,逢年过节,常过来看看教师学生,带些小钱来替学校添置一些教具,很有一番礼贤下士的样子。
今天,陈雅敬照例到学校来了,一顶宽边黑礼帽,雪白的绸衫,深青的裤子,一架珐琅眼镜,一柄很特别的翠玉烟斗,悠闲地叼在嘴上,显得特别优雅。陈雅敬迈着方寸之步,正朝着校长室走,差点儿和羔子撞个满怀。
羔子刚要向他道歉,陈雅敬一闪身,看也没看羔子一眼。羔子呆呆站在树下,捏着钟绳儿看着走远了的陈雅敬,心里满含着敬畏,待陈雅敬进了校长室,他的眼光才收回来。
李力生坐在办公室里喝茶,一边看报纸,当日的报纸,登载了一篇署名文章,报纸上有这样一段话:“必须全心全意地依靠工人阶级,团结其他劳动群众,争取知识分子,争取尽可能多的能够同我们合作的民族资产阶级分子及其代表人物站在我们的方面,或者使他们保持中立,以便向帝国主义者、国民党、官僚资产阶级作坚决斗争,一步一步去战胜这些敌人。”他轻轻拍了拍桌案,站起来在房子里踱了几步,又坐下继续看报。
梁屯田走了进来,悄没声息地站在李力生的身后,他的右腿短一些,看起来身体有一点倾斜。梁屯田不像羔子,看问题透彻,又有学问,半年前李力生让他做了教务长,他更加勤奋了,一面教着课程,一面帮着李力生料理学校的事务,很快成了李力生的左膀右臂。
李力生捎话让他来一趟,下了课,他急急忙忙过来了。李力生仍在看报,意犹未尽的样子,他不好意思打搅他。李力生背影有点儿瘦弱,透过贴身的纱绸褂子,隐隐看到他的肋骨。李力生治学严谨,对部属的态度算得上谦恭温和,毕竟在军队里做事多年,立说立行,做事从来不打折扣。
李力生看完了报,把报纸仔细折叠起来,放在合页夹里,轻轻品了一口茶,慢慢将茶梗吮出来。梁屯田问:“校长,您找我有事?”李力生面无表情地看了梁屯田一眼,指了指面前的座位,让梁屯田坐,梁屯田仍然恭恭敬敬地站着。李力生问:“校舍修了没有?”梁屯田说:“没有,区上没派人过来。”李力生说:“自己的事儿自己做吧,他们工作忙,指望不上。”
李力生拿出一卷儿钞票,递给梁屯田,说:“买些油毡、水泥,找几个教员,天气说变就变,不要拖。”梁屯田接过钞票,犹豫了,李力生今天刚支了薪水,学校修修补补用度多,把他的薪水用光了。梁屯田刚要说什么,李力生摆摆手,说:“快去吧。我没花钱的地方,要钱干什么。”
梁屯田走到门口,陈雅敬把他拦住了,笑着说:“李先生,修校舍的事儿,包在陈某身上。这事儿怪我,不该把潦倒的房子交给政府。学校是块清静之地,再有几天就放暑假了,容我些时日,好好把这旧宅子翻修翻修。”李力生站起来,客气地让陈雅敬坐下,给梁屯田使了个眼色儿,梁屯田会意地走了。
李力生敷衍道:“陈先生急公好义,在三番算是开明士绅,做了不少善事,修校舍的事,不敢劳动您的大驾,哪有赠了骡子又送鞍的?”陈雅敬翘着二郎腿,一只烟斗,在嘴里嚼着,嘴角一笑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李先生是行伍出身,未必不知此话的来历。”李力生说:“那是自然。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说的就是您陈先生吧。”
陈雅敬冷冷一笑,说:“李先生忘了下一句: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在您李先生的眼里,我陈雅敬定是小人无疑。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李先生,古人是不是这样说的?”陈雅敬嘿嘿干笑了两声,话不投机,起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