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04）

    在八里洼何家算不上大户，也不知哪辈子投到八里洼来的，祖祖辈辈，何家一根枝儿，人烟不旺。 小满她爹叫何保田，娶了两房媳妇儿，头一房添了三个儿子，老大何松年，老二何松明，老三何松林。松林年纪不小了，人物长得不受看，说了几回媳妇，媒人半路上抽了头。
    小满是续弦带过来的，出生那天，赶上了小满节气，满心满意，取名叫小满。《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上说：“四月中，物至于此小得盈满。”名字多好！小麦正黄稍，再有几天，开镰割麦。
    小满随娘过来，还在怀抱里，老何家稀罕闺女，何保田拿小满比亲闺女还亲。小满娘嫁过来，没出十年，蹬腿去了。看阴阳宅的说，何家林木里不好，阴亏阳盛，养不住女人。保田打算把坟地迁出来，这几年阴阳师死绝了，到处找不到风水先生，迁坟的事儿，只好暂且搁下了。
    今年小满虚岁十九，长得一朵花，心眼儿也好，一家老小把这个老妹妹捧在掌心里。这二年，上门说亲事的不少，保田一直没答应。他有他的想法儿，把小满留在跟前，跟前两房媳妇儿，哪一个也靠不住，洗洗涮涮，缝缝补补，跟前没个实靠的女人不行。
    前两天，刘老成来给小满保媒，说的是陈庄的陈大有，人物家庭相当，大有是民兵连长，倒是一桩好亲事，小满任性，惹着了不得了，保田私下里问了闺女一嘴，小满没点头，保田不敢替闺女应承，刘老成再来，保田满口里都是囫囵话，刘老成也是个知趣的人，没再上门儿。
    吃了晚饭，小满抱着鞋底在灯下做活儿，长长的睫毛，在灯影里忽闪。保田凑着灯火搓艾蒿绳儿，艾蒿在太阳地里晾了半天，变柔软了，手里一搓，一根软软的小蛇缠在手腕上。
    保田看了闺女一眼，叹了一声，说：“满啊，你嫂子病得不轻，找先生来掐了脉，抓了一嘟噜药。你大哥呀，命里不好，跟爹一样儿，跟前没个帮着操心的人。你把小萍抱过来，你哥伺候不了孩子。”
    小满挽了挽麻线，说：“一年到头没个好时候，嫂子又咋了？”保田摇头说：“说是热着了。昨儿在谷地里拔莠草，拔一会喘一会儿，看着心疼，没个好身子，当不了庄稼人。”
    小满把剩下的饭，包了一包袱，出了门儿，何保田在后边说：“你嫂子能吃动饭了，给她做一碗可口的，你哥呀，抱着十根指头不分瓣儿。”保田点上灯笼，递给闺女，嘱咐说：“早点儿回来，路上不安静，小萍担不住是非。”小满接了灯笼，出了门儿。
    刚出门儿，过来了一个灯影，一前一后两个人，小满刚要扭身，来人说：“小满妹妹，往哪儿去？”是淑云嫂子，明仁提着灯笼在一边站着。小满说：“俺嫂子身上不好，我把小萍抱过来。”淑云问：“咋了？”小满说：“说是热着了。”淑云说：“跟你大爷一样，虚劳之症，担不得丁点是非。咋样了？”小满说：“抓了几味药，谁知管不管用。”
    淑云把小满叫到一边，说：“妹妹，嫂子给你操个心，听你个动静儿。”灯影里看不清小满的脸，小满小声说：“嫂子，爹做主，我说了不算。”小满没走的意思，淑云说：“你先别辞我，这个人你相不中，嫂子扭头回去。”小满不好意思问，心里嘣儿嘣儿跳着。
    淑云说：“妹妹，黑宝兄弟咋样儿？”小满的声音颤颤地说：“不咋样儿，一脸儿黑皮。嫂子，俺爹在家里呢，一会儿，我回来给大哥冲茶。”还有不明白的，淑云心里笑了一声，学田说的不差，小满看上黑宝了。人有八面样，总有一面是好相。小满漂亮亮的，咋看上黑宝了。
    院子里飘着浓浓的草药味儿，何松年怀里坐着小萍，挥着蒲扇烧火熬药，一口烟把小萍呛着了，小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何松年媳妇在屋里大声说：“她爹，快抱进来，我给她吃口奶。”何松年说：“一会儿就好了，你别管了。”小满进了院子，扑地一口吹灭了灯笼，赶忙把孩子接过来，哄了两声，小萍不哭了。
    何松年端下药锅，把药汤篦出来，倒了满满一碗，端着药碗小心地往屋里走。小满抱着小萍进了屋，灯碗里的灯芯，似灭不灭，闪着昏花的光。松年媳妇卧在炕上喘气，小满问：“嫂子，咋样了？”松年媳妇咧了咧嘴说：“小满，你咋过来了？”小满说：“爹不放心，叫我过来看看，把小萍抱过去。”
    媳妇摇着头，闪着泪影儿说：“小满，我有个不好，给你哥解了套，多好！偏偏这一口气咽不下去。”松年坐在一边直叹气，小满说：“大哥，包袱里有饼，你快吃饭吧。”何松年把药碗端进来，放在炕上头上，看了媳妇一眼，出去吃饭。
    小满坐在炕稍上哄着小萍，说：“年纪轻轻，别说泄气的话，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长病的，吃了药就好了。”松年媳妇摇头说：“天下没我这样的，天天离不开药锅子，没座金山守着，啥日子也搁不住这么糟蹋，你哥卖两担儿粮食，都抓了药，还是不见好。有心帮你哥干点活儿，浑身没一两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