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01)
夫衣食者,人之本也。 人者,国之本。人恃衣食,犹鱼之待水;国之恃人,如人之倚足,鱼无水则不可以生,人无足则不可以步。——武则天《臣轨·利人章》
第三十六章
打完了麦场,进了盛夏,天气一天热似一天,白天头顶上悬着个火球,屋里炉膛似的,夜晚炕席子比鏊子还热,睡觉好比烙饼,鸡叫三遍,明美热醒了。天井里有了动静,婆婆在窗下大声地咳嗽。
明美出了门,天井里有了一丝清凉,清风在院子里飘荡,薄薄的雾气,像一绺青烟,袅娜地流动。天尚未亮透,东天上现出一抹隐隐的白光,星光在头顶闪烁,早醒的鸟儿,在枝头上啼啭不已。
明美洗了把脸,嘴里噙着梳子,刚把头发披散开,婆婆大声说:“明美啊,别磨蹭了,打扮给谁看,有相好的等着你?再打扮也是中看不中用的货,杨柳细腰,我看不惯你的小浪样儿。今年雨水勤,地里的活儿再不紧着点儿,就撕不出来了。”
明美心里空荡荡的,抬手耪了两梳子,把头发挽起来,在脑后盘了一个结实的小纂。婆婆还在身后唠叨:“快走吧,天光大亮了。你别指望羔子,他可不是你指望的人。庄稼地里不出息懒人,一天不勤谨,再好的日子也出窟窿。”
明美浑身酸疼,十几亩地,推给她一个女人,不由她不犯愁。羔子是个混人,偶尔到地里帮她一把,颠三倒四,庄稼活儿没出徒,帮不到点子上。婆婆不像以前勤快了,推说身上没力气,当起了甩手掌柜。明美在天井里愣了一会,拽了一块头巾,扛着锄头出去了。
街上静悄悄的,树上的老鸹也在熟睡,整个世界里,只有明美单薄的身影,在星光的映照中,在半明的夜气里行走。出了村,眼前暗影幢幢,一片连着一片的玉米田,像墨绿的湖水,不知有多深有多远。今年雨水好,庄稼长得快,几天前来追肥,还没膝盖高呢,才几天工夫啊,玉米齐腰深了。
收了麦子,明美把十几亩地全部种上了玉米,玉米垄里套种了几行豆子。眼前的玉米齐崭崭的,晨风一起,四野一片刷啦声。一边是爹的庄稼,一眼望不到边的玉米,底肥儿施得足,抓了一遍炕洞土,玉米明显高出一截儿,秸秆又粗又壮,像一排排甘蔗。
地里黑洞洞的,无限深远,看不清哪是庄稼,哪是荒草。草棵里的蟋蟀,遮遮遮地叫着,抑扬顿挫,高低交错,时紧时缓,天空一抹星影儿不停地闪烁。明美在地头上坐下,风从草梢上漫过来,庄稼不停地摇晃,沙沙飞响。
坐了两个时辰,长一阵短一阵的鸡叫声从村里传来,眼前的庄稼越来越清晰,茫茫荡荡一派新绿,熹微的曙色把天抬高了。和爹搭邻的一片儿庄稼,爹耩了几垄净豆子,她明白爹为啥耩豆子,爹想把两家里的地分清楚呢。
明美站在地头,锄是伸不进去的,尺把高的豆棵子在地里缠绕着,地垄里长满了青蒿、地藓、涝草和密密实实的鬼见愁,再落一场雨,横竖撕不出来了。明美猫着腰进了玉米地,一垄一垄薅那些和豆棵缠绕在一起的杂草。
日子总是没边没沿的过,庄户人的日子和庄稼一起长,冬去春又来,所有的希望和期盼,和玉米一样一天天拔节,一天天升高。收了大秋,安安稳稳歇一个冬天,接着又是春天,一个农忙季节说来就来了。庄稼人啊,头上顶着天,脚下踩着地,不在土里打几个滚,不脱几层皮,甭想有个好收成。
明美蹲在地里,薅了一阵儿,玉米空隙里透出一线深青色的天空,天空一点一点变浅,天河越来越高远了,西天上斜着的月牙儿,慢慢沉下去了。身后有动静,起初声音很小,沙拉沙拉,蛇游似的,后来声音越来越响亮,不是起风了吧?
十几亩地得干几天工夫呢,明美顾不得抬头,忙过这一阵就好了,入了暑期,地里的生活少了,偷空儿把今年的被褥拆洗拆洗,轻松几天该收大秋了。身后又是一阵儿响,明美头皮发炸,不会是狼吧,几天前村里丢了几只鸭,后来在玉米地里找到了一堆鸭毛,说是让狼掏了膛。
“是,是明美吧?”身后有人说话,明美心里一阵狂跳,声音是霍老二的。明美没吱声,她心里刚刚熄灭的那团火光,慢慢苏醒了,浑身不自在,心里狂乱,薅草的手,慢慢变得僵硬起来。霍老二的喘息,像小风一样在耳边刮。
霍老二的声音越来越近了,霍老二说:“明美,你咋不知道疼惜自己,早晨露水这么重!玉米长高了,草不结籽了,荒不了庄稼。”霍老二像猫儿一样,三步两步到了跟前,和明美并排着往前走。明美不敢抬头,头发被露水打湿了,头巾粘粘的沾着头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