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01）

    田备然后民可足矣，天下所生，生于用力，力地而动于时，则国必富。——《管子·小问》
    第三十四章
    刘老成分了三十亩地，一匹病恹恹的牲口，牲口是董化斋的家财，牙口老了，一分力气也让董化斋榨干了。老成怪自己命不好，几十口骡子，偏偏抓了它，它要是口骒马，养一年，下个马驹子，要是口草驴，拉头叫驴一配，得个驴崽子，老骡子使不得庄稼活儿，传不了宗亲后代，天生是口杀肉的营生儿。
    老成烦了半天，给老骡子添了一把草，看着骡子生气。老成媳妇说：“他爹，别抱怨了，你就是个穷命，分个虱子也是秕的。”这就是不知足，八里洼从大户人家抄没了三十匹牲口，老成伸手就得了一口，多少人家一根驴尾巴也没捞着。老成说：“命里有不如手里有，好歹它是口活物，喂它一冬，等上足了膘，明年春天卖了，添几个大钱，买匹牙口壮的。”
    老成媳妇说：“他爹，三十亩地呢，咋弄啊，没匹壮实牲口，还不是干瞪眼。”老成愣了一阵儿，往嘴里塞了几口饭，点上灯笼走了。老成媳妇说：“地跑不了，看了几百遍了，再看也是一片黄土。”老成说：“你别管，有这三十亩地，天塌下来，老子也不怕。”
    刚过了冬至节气，天多冷啊，老成提着灯笼，抱着袄袖子，一路出了村。三十亩地划成了两片，一片二十亩一等田，是学田媳妇的陪嫁田，一片儿是二等田，在河沿儿上，是河槽地。河槽地不算地，风调雨顺不少收成，赶上伏涝秋旱，这片地根本没指望。种地好比赌博，收不收，庄稼人说了不算，得看老天爷的眼色儿。
    老成做了一辈子梦，梦里他老成得了几十亩好地，一片儿种庄稼，一片儿植桑养蚕，圈里养着几口壮实实的骡子，后院起了一栋四梁八柱的海清房子，三个儿子娶了三房媳妇儿，一大群孙子孙女儿，在他怀里跳，揪着他的胡子叫爷爷。这个梦一般人做不起，老成跟前现成成三个儿子，碰上好运气，这个梦不难。
    出了村，一口黄风差点把他灌倒，两手捧住灯笼，风从他的背上掀过去了，险些脱了他的破棉袄。天空黑透了，几粒寒星在头顶上跳。地冻实了，踩上去，脚下的谷茬嘎巴直响。远处隐隐有灯光，老成急了，这片地分明是他老成的，刚埋了界石，娘娘的，谁他娘偷挪界石？
    到了跟前，地里蹲着个黑黢黢的人影儿，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依依呀呀没头没尾地哭，老成吓了一跳，哪来的新鬼？老成大声喝问：“谁？！”老成头里发炸，他记得不远就是董化斋的坟地，一堆没化开的新土，董化斋是冤煞的，好好的日子，一土改，把老小子的命改没了。
    土里埋不住冤魂，人死了没几个不弄动静的。羔子娘说，董化斋死后的几宿，屋里夜夜有哭声，羔子家和董化斋隔着一堵墙，吓得大气不敢出。羔子娘的话，传到老黄的耳朵里，老黄搬进董化斋的堂屋睡了几夜，立即没了动静。都说鬼神怕恶人，老黄把董化斋治住了。
    老成壮着胆子，问：“谁？老子不该你欠你的，赖不着我，地是老黄分的，有冤屈找老黄诉去！”蹲着的新鬼还在哭，依依呀呀，怨声动天。娘娘的，刚分了块称心的地，让小鬼惦记上了。老成恼了，也是个毛躁性子，抓住袄领子使劲儿一扯，把新鬼掀了个跟头。
    “刘老成，你混蛋！”新鬼哭着说。刘老成听动静儿不对，举着灯笼一照，嘎嘎地笑了，“学田，你把老子吓煞了！”刘老成伸手把学田拉起来，“学田，我和你无冤无仇，跑到我地里哭。”
    学田揪着鼻子甩了一把鼻涕，说：“地是老子的！”老成说：“学田，你睡莽撞了吧？这块地儿不姓魏，姓刘！”学田没话，老成说：“学田，想开吧，政策比你硬，你当不了老黄的家。”学田说：“明知不是我的，还是舍不得。老成，多上几车粪，别亏待了它。养块地比养孩子难，地不说话，伺候好了，秋上给你个笑脸儿。”
    学田不哭了，“老成，你可知道我这块地的来历？”刘老成掏出烟荷包，学田推开了，说：“老成，这块地肥着呢，春上几十车骡粪，秋上种麦撒一遍豆饼，一个冬天的尿都灌到这片地里，种金得金，种银得银。”学田说得可怜巴巴，刘老成有心把地让给学田，偏又不舍得。
    老成说：“学田，这块地儿是你媳妇的陪嫁田，你媳妇带过来的。”学田说：“老成，我没看上俺媳妇，不受看。”老成没吱声，心说，是不受看，跟夜猫子似的。学田说：“俺老丈人说，谁娶了他闺女，二十亩好地陪嫁。媒人是三官他爹，不是他娶媳妇儿，一口答应了。”
    老成说：“学田，你还是点了头，你不点头不算。”学田说：“不点头没法儿，俺爹说，你不点头，爹把你的头掐了去！”老成点头说：“过去老人动不动使家法，谁敢不听！”
    老成媳妇长得也不好，一脸黑雀子，农村女人长个大概模样儿，像女人又不像女人，女人是一块地，种啥收啥。老成说：“学田，知足吧，你得了二十亩好地，我啥也没得着，俺媳妇进来个净人儿，一个破包袱，包着两双鞋。”学田说：“不为了二十亩地，她长成个仙女，我也不娶她，狗熊脾气儿！”
    学田顺手抓了几把，堆起一堆柴火，一根洋火点着了，火光照着两个人的脸，像两泡烧红的牛粪。学田长出了一口气，说：“这两天心里像压了一块土坯，把老子压煞了。你说，我招谁惹谁了，二十亩地老黄一把儿划拉了。”老成说：“怨世道吧，全天下都分了，不光咱八里洼。”
    学田说：“老成，你赶上好世道了，白得了我的地。我赶上瞎包世道了，种了几十年的地，一眨眼没了。”老成说：“你享福了，没饿着。俺家一垄地也没有，俺爹咽了气，我跑到董化斋家，跪下磕了一个头，董化斋说，老成啊，你给我种一年地，我给你三分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