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02）
明仁坐在院子里默然吸烟，三叔拖着两腿进来，站起来刚要说话，三叔黑着脸向他摆手，三叔的样子，心里不忍起来。仲森在他跟前坐下，拉过烟笸箩，使劲儿按上一锅烟，手抖得拿不住火镰，明仁给三叔点上烟，仲森没头没脑吸了几口，抬头看了明仁一眼，埋下头去，摇头叹息着。
明仁说：“三叔，事儿这样了，犯不上难受。以前咱没几亩地，分了地日子就安稳了。”仲森叹了口气，问道：“老林地你留下了？”明仁说：“三叔，您稀罕老林地，我调换给您。”仲森默然看着明仁一眼，说：“我就问问，老林地是祖宗的本钱，将来我和你二叔你爹在那儿安家呢。只要老林地姓董，在谁手里不一样儿？”
明仁咽了一口唾沫，三叔的话真难说。明仁说：“三叔，今儿分头一拨儿地，晌午抓阄，您和婶子过去看看。”仲森在鞋底上磕着烟灰说：“还是你婶子去吧。我手气不好，万一抓到哪儿，落埋怨呢。我分几亩？”明仁说：“一等地是十八亩，二等六亩，合计二十四亩。”仲森点点头，不说话了。
明华娘从灶房里出来，仲森黑贴着脸，眉心的疙瘩比碗口还大，说：“明仁，劝劝你三叔，你三叔肚肠儿小。天塌了地接着，没有一垄地，日子还能不过了，有啥犯愁的？”明仁说：“婶子，今儿分地，一会儿抓阄，您去吧。”婶子苦笑着说：“婶子流年不利，背时背运，让明智抓去。”
明仁心里不踏实，明智万一手运不济，也是落埋怨，忙说：“婶子，明智还是个孩子呢，他见过啥世面？”婶子说：“一百天的孩子抓周，抓阄就是撞大运，孬好婶子不埋怨他。再过几天明智不顶门立户了，分了地还不是明智的事？”明仁也没有话说，告辞走了。
明美家里比往日里多了几分喜庆，昨天明美婆婆央了几个人，把祖坟迁了，有了二亩地的祖林，瘫子笑得合不拢嘴，多少年的心愿，终于圆满了。羔子把他背到新林上，结结实实给祖宗们磕了几个响头。今儿一落早，明美婆婆起来了，在小南屋的窗下，使劲儿咳嗽了几声。
明美夜里给运生喂了几回奶，一时睡沉了，没听见婆婆的动静。羔子踹了明美两脚，说：“咱娘起来了，快起吧，有多少觉，也不够你睡的！”明美慢慢从运生的嘴里把**抽出来，轻手轻脚起来了，到了天井里，天还没有亮透，天上寒星点点，也不知婆婆犯了哪辈子倔，这时候就起来了。平常儿都是明美早起来，做好了饭再把婆婆喊起来吃饭。
婆婆在天井里站着，悠打着两手数星星。明美问：“娘，您咋起的这么早？”羔子娘说：“分了地少不得早起晚睡，再像以前稀里糊涂，这日子还咋过？明美呀，爹娘老了，这个家指望你，你给娘长长志气，把杨家这一方天顶起来。”
明美又是激动，又是不安，过门这么些年了，婆婆头一遭儿拿她当媳妇支使。明美说：“娘，您老人家放心，往后儿您支应一声，媳妇没有不应的。”羔子娘说：“快别愣着了，你剁盆儿馅子，捏几碗饺子供供，今儿个分地，给灶王爷烧刀纸，让他老人家保佑运生抓份儿好地。”明美洗了手，刀剁案板响，太阳刚放亮，婆媳俩捏了几碗饺子。
羔子娘拉着明美跪在神龛跟前，一边烧纸，羔子娘一边念叨：“灶王老爷，家仙宅仙土地仙，今儿土改分地，家里过了半辈子没天没地的日子，仙家们少不了跟着受饥寒，不是我老婆子不中用，实在是没法儿。您老人家抬抬金手，保佑咱杨家撞个大运，抓一份儿好地，我老婆子初一十五，给您老人家烧高香，烧金锞金元宝，大鱼大肉供奉着，哪儿敢埋没了您老人家的大恩大德。”
吃了早饭，羔子娘找出一身半新衣裳，耪了头洗了脸，十几年不照镜子，镜子也不知让老鼠嚼了，还是让狗啃了，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明美把自己的镜子拿过来，捧着镜子，婆婆照了半天，撇着嘴巴想哭，说：“那年照镜子，还是一头黑发，咋老的这么快！”瘫子说：“多少年了，天井里的水缸，也长抬头纹。往后好了，吃几口人粮食，越活越年轻。”
羔子娘浑身上下拾掇的利利索索。明美怀里揽着孩子喂奶，羔子娘把孩子接过来说：“明美呀，你也捯饬捯饬，今儿是好日子，杨家从今儿起，堂堂正正过日子，人脸前头咱不比谁矮小。”
明美一闪身进了小南屋，翻箱倒柜找出两件儿衣裳，宽了衣裳刚要换，羔子悄没声息地进来，从身后抱住了明美，明美说：“你快松了吧，让人看见了啥样子？”羔子说：“操他娘，霍老二这个鳖种，让老子看着你的光身子眼馋！明美呀，老子不许你再招惹他。”
明美说：“我早死心了。运生他爹，我的身子像是一块木头，戳戳那儿都硬邦邦的。”羔子泄气地说：“咱俩年纪轻轻的，一个是打坐的和尚，一个是念经的尼姑。明美，熬吧，等你老了，老子砸锅卖铁，给你立块贞节牌坊。”明美眼睛红了红，穿上衣裳出去了。
今儿分地，淑云也是起了个大早，这两天明仁早起晚睡，吃饭也没个正经，少不得操心受累，眼见的眼窝陷了下去，淑云心疼他。下了炕，天井里一片黢黑，晨风凉飕飕的，往灶洞里添了一把柴，在锅里卧了几个鸡蛋，等着明仁下炕。
明仁这两天觉少，心里又是期盼，又是担心，盼的是终于有了自己的地，不愁没好日子过，又担心万一出点差错，八里洼乱了套咋办？昨晚几个人商量了半宿，把事儿细细地研究了一遍，鸡叫一遍才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