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02)
一会儿淑云端上两碗面条,一碟儿咸菜。老黄说:“弟妹,我老黄住一阵子。吃了这一顿,家里有啥吃啥,我这人草包肚子好打发。”淑云笑着说:“黄县长,咸淡的您说,我怕不合您的口味呢。”老黄扒拉了几口,脸上一溜一桄的汗道子。淑云看着这个粗拉汉子狼吞虎咽,心里好生亲切。吃完了饭,老黄吆喝着明仁出去了。
明仁娘下了炕,听见外面有动静儿,划拉了一把头发出来了,淑云忙着收拾小饭桌。明仁娘问:“一大早的,谁来了?”淑云看着桌上摆着的几只碗,愣愣地说:“说是紫镇黄县长。这个人饭量真大,一锅面条,喝得一口不剩。”
明仁娘不高兴地说:“啥黄县长绿县长的,咱家快成开饭馆子的了,凭哪里来人也往这里凑合。明仁不是少个心眼,就是少根筋。”淑云说:“听黄县长说,过来土改呢。”明仁娘嘟囔着说:“听风就是雨,土改土改,吵吵了多半年了,还不是个虚悬套子!”
董化斋在过道里听了听,天井里没动静,一伸头见老榆树上拴着的牲口,知道老黄在明仁家住下了。进了大门,灶屋里淑云的影子一闪,咳嗽了一声,问道:“淑云,你爹下炕了?”淑云一转身,董化斋站在天井里,夜猫子进宅,准没好事儿,忙笑着说:“二爷,您咋来了?快屋里吧,俺娘起来了。”董化斋进了屋。
仲林落早醒了,不到吃饭时辰,不下炕,身上酸懒,嗓子眼里不利索,刚才听到老黄和明仁说话,想下炕见见黄县长,没等穿衣,明仁领着黄县长出去了。董化斋进了屋,说:“仲林啊,还赖炕呢,早晨起来喘口新鲜气有好处。”
仲林赶紧披衣坐了起来,说:“二叔啊,还是您好,年纪比我大几岁,身子骨这么结实。”董化斋在炕沿上坐下,叹着气说:“没人疼的人,不壮实也没法儿,我跟前有人伺候,也想睡个懒觉。”
仲林嗓子里呼噜了一阵,苦笑着说:“二叔埋汰侄子呢。二叔啊,我听明仁说您把文书烧了,不是急着把地收回去吧?赁地收租,借账还钱,天经地义,您老人家要是这样,侄儿往后不好做人了。”
董化斋眯眼一笑,说:“仲林,跟二叔认生了?换了别人,少我一个谷粒儿也不行,你是我侄子,爷俩算得这么清,外人咋说?等我和你二婶老了,总不能自己走到坟地里吧?我还指望孩子们,埋了这把老骨头呢。”
仲林一阵儿没说话,谁知二叔葫芦里卖的啥药?董化斋故意问:“小范来了?天井里拴着牲口,我还当是小范回来孝敬你呢。”仲林说:“说是紫镇的黄县长,我也没见人,和明仁出去了。”董化斋点头,说:“仲林啊,你这里快成官署了,黄县长得多大的官儿,不是来收捐的吧?”仲林的眼皮一动,我当二叔啥事儿,原来是为黄县长来的,他怕了。
抬头看看董化斋,董化斋的嘴角不停抽搐着。仲林说:“说是来闹土改。侄儿啊没宅子没地,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二叔啊,看局势吧,该撒手时就撒手。”董化斋哼了一声,笑着说:“撒手容易攥拳难!仲林,二叔没盘算攥到阴间里去,身后的这片土,迟早留给董家,董家有谁?还不是你兄弟仨!”仲林说:“二叔,老林地够我用了,一把黄土够了。”
明仁领着老黄进了龙王殿,霍老二刚下炕,在偏殿门前燎开水,一阵阵浓烟起来了。老黄边走边说:“我道是龙王殿香火旺盛呢,原来有活人住着。”霍老二呛的两眼泪水,听见有人说风凉话,忙站起身来,看见了大肚子老黄,咧了咧嘴巴儿,害羞地笑了。
明仁忙介绍说:“霍二叔,县委黄县长来看你了。”老黄老远伸着手,微笑地看着霍老二,霍老二忙不迭在身上蹭了蹭手,攥住了黄县长的胖手。老霍嘿儿嘿儿笑了两声,说:“黄县长,盼着您来给咱作指示呢。”老黄说:“作指示说不上,来看看同志们。”明仁说:“霍二叔,你和黄县长说会话儿,我通知三官几个人,过来开会。”明仁说完走了。
霍老二燎开了水,冲了一壶老叶子茶,和黄县长在菩提树下喝茶。老黄说:“老霍同志,你们做了不少工作,县委对八里洼的工作很满意。”霍老二在老黄跟前,免不了有些拘怵,从前像老黄这么的大官,他咋能见的上?民国以前,县长是正七品大员,见了面还得磕头叫老爷呢。
眼前的老黄一点架子也没有,盘腿坐在菩提树下,稳稳当当地笑着,喝着他煮的老叶子茶。霍老二从腰里摸出一片儿毛边纸,捏了一撮黑乎乎的烟末,拧了一根喇叭筒地给老黄,自己从后腰上摸出烟袋,按上一锅烟,叭嗒叭嗒吸了几口,说:“黄县长,我是石匠出身,在咱平原上,石匠不顶个匠人,没多少活儿干,连个人口也没混上,谁看得起我?党看得起我,我这把骨头就卖给党了。”
老黄点点头,说:“我跟你一样,也是苦出身。老霍,将来日子好过了,寻摸个人口。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霍老二嘿嘿一笑,“黄县长,黄土埋到了嗓子眼,凡心磨净了,不想别的事儿,领着大伙儿奔好日子,我也知足了。”老黄哈哈一笑,一拍大腿说:“老霍同志,咱俩对脾气儿!我陪你住龙王殿,当个龙王三太子,晚上咱俩通腿儿说话。”
老霍咧了咧嘴,说:“那敢情好!老黄,晚上我给您炒豆子,灌上一壶酒,数着星星嚼豆子,嘎嘣脆!话是这么说,老黄,您是大官儿,我是您的小老百姓,我可不敢高攀。”老黄摆着手说:“啥球官不官的。开会的时候,我是官,不哼哈两句镇不住人,开完了会,炕头上一坐,官靴子就脱在炕底下了。”
两人正拉的起兴,三官几个人进来了,老黄招招手说:“坐罢,随便坐。我的腿坐酸了,不起来了。”头顶上的太阳有了热力,菩提树下这一片阴凉,刚好把几个人遮住了。明杰怕烟味,头顶顶了块手绢,坐在太阳地里。老黄说:“女同志,你在偏殿廊檐下烧水,我们说话声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