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01)
春冻解,地气始通,土一和解,夏至天气始暑,阴气始盛,土复解,夏至后九十日昼夜分,天地气和,此时耕田一而当五,名曰膏泽,皆得时功。——《礼记月令》
第三十一章
收完了大秋,黄县长骑着大青骡子进了八里洼。老黄一身灰军装,裤腿上打着补丁,斜斜叉叉的裹着绑腿,一双大鞋底子,走起路来,脚下的尘土刮着小旋风,一看是个脆快人。到了村口,老黄下了骡子,牵着牲口进了后街。
董化斋牵着毛驴往村外走,今儿是三番大集,不图买啥,他想到三番打听打听行市,这一阵儿,传扬了一年的土改,突然刹了风,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了,这不是好兆头,越是没动静,说不定人家忙着定章程呢。这两天眼皮老是嘣儿嘣儿地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祸,两个眼皮一块儿忽闪,董化斋说不上个子丑寅卯来了。前面来了个牵骡子的人,董化斋拍了毛驴一巴掌,在路边站住了。
老黄走到近前,董化斋看是一个穿灰军装的人,心口猛地忽悠了一下,老黄朝他笑笑,一撇一捺的两撇黑胡子,似笑非笑,老黄站住,谦和地问道:“老庄乡,是八里洼吧?”董化斋点头说:“是八里洼。”老黄又问:“董明仁家咋走?”
董化斋当了这么些年乡长,见过不少世面,看这个人的长相,不是个小角色,当初范立田来八里洼工作的时候,也是这么一身打扮。眼前这个人,身量不高却透着威风,面目和悦,眼仁里放光,一张黑脸盘像一面铜锣。这个人不是个凡物。董化斋笑笑,用鞭杆子往前指了指,说:“往前走,过了碾坊走两步,正直往西,胡同梢子上有一座吊脚门楼就是。”老黄笑笑,牵着牲口走了。
董化斋往前走了几步,再回头的时候,老黄已经拐过了碾坊。他也站住了,这个人肯定和土改有关联,何必舍近求远,一会儿往明仁家里一坐,啥事儿也明白了,董化斋拽着驴嚼子又回来了。
今年收成比任何一年都好,两只粮囤子灌满了,剩下几担谷子堆在地上。晚上听见谷堆里有动静儿,明仁点灯照了照,从谷堆里,提出几只枣核大小没扎毛的小老鼠。淑云说:“堆在地上不是个事儿,早晚成了老鼠点心。明儿把小东屋拾掇出来,把老鼠洞堵一堵,先当了粮仓吧。”
谷子没敢入囤,留着给董化斋交地租的,董化斋不知是发了善心,还是听见了啥动静儿,把契约一把火烧了。明仁给他送地租,董化斋说:“别埋汰二爷了!十几担谷子,不是二爷没放在眼里,你们家张着几张嘴,哪一张嘴不是吃粮食的!”
明仁回来和爹一说,仲林冷笑说:“你二爷心眼花着呢,明年一开春,说不定上门催粮。秋上谷子干不透,他没多余的粮仓,哪年不是等到春三月收租子?囤一秋一冬,等于去一遍谷糠。”今儿一早,明仁就把东屋里的蚕架子搬出来,找了烂砖头一一把老鼠洞砸实了,刚要往里搬粮食,大门呼啦推开了,有人大声问:“董明仁是住在这儿吗?”
明仁心里忽闪了一下,心说,没在外面结交朋友啊,一大早咋有生人进门?赶紧撂下手里的活计,刚直起腰来,老黄牵着骡子进来了。明仁一见来人这身装束,接过骡缰绳,兴奋地问:“是县里的同志吧?咋称呼法?”老黄笑眯眯地打量着明仁,看着明仁一脸憨厚的样子,说:“你是董明仁同志吧?我是紫镇县委老黄,你叫我老黄吧。”
明仁从范立田嘴里听说过黄县长,还以为也是高头大马的人,眼前这个人,胖墩墩的,腆着个大肚子,眉头像两把扫帚,又憨实又干练,身上一根草也没带,不像个县长的样子。
老黄见明仁上下打量他,亮着大嗓门儿,哈哈笑了几声,说:“不像县长的样子吧?”老黄拍着骡脖子说:“我和它一样,吃草料长大的,浑身有股子膻气味儿。”明仁不好意思地说:“黄县长,您快屋里坐。”
明仁把牲口拴在老榆树上,老黄一腚坐在小东屋的台阶上,解开两粒口子,露出一撮黄黄的胸毛,胸毛上结着豆大的汗珠子,肩膀上溻透了。老黄拽着衣领子抹了把脸,说:“外边坐着吧,凉快!都说秋老虎厉害,今儿领教了,一大早天就这么热!”
明仁赶紧搬下小饭桌,拿了个板凳让老黄坐。明仁说:“黄县长,您咋来的这么早?紫镇老远的路呢。”老黄说:“老车让我一早儿上路,我才不上他的当呢。夜里走路清静,骡子好使唤,听他的话,还不晒一路太阳?”
说着话,淑云沏上一壶茶端过来,老黄忙掩了衣襟,问明仁:“明仁,这是你媳妇?”明仁介绍说:“淑云,这是黄县长。快给黄县长做饭,一路赶过来,不定多饿呢。”老黄也不客气,笑着说:“快饿晕了,前心贴着后脊梁。妹子,煮一锅面条上来吧。”
明仁给老黄斟茶,老黄看着小茶碗儿,说:“不过瘾儿,换大碗!明仁同志,家里种着几亩地?”明仁老实地说:“庄稼十八亩,算地亩整四亩,地是人家的。”老黄灌下一大碗茶,抹着嘴唇说:“八里洼是好地方,一马平川,没沟没坎,是块富庶地儿。没有地的人家多吗?”
明仁说:“家家多少都有一点,最不济的也有半亩坟地。看着是一片黄土地,村北差不离儿都是八里堡的。”明仁拧了一根烟递给黄县长,手里又拧第二根,心里激动地问:“黄县长,土改开始了?”老黄说:“是啊。我来住一阵子,时机成熟了,咱动起来,别耽误了种春茬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