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01)
古先圣王之所以导其民者,先务于农。民农非徒为地利也,贵其志也。——《吕氏春秋·上农》
第十三章
明义回到八里洼时间不长,八里洼党支部正式成立起来了。秋天越来越近,八里洼处处洋溢着秋天带来的微笑,满坡的谷子压弯了腰,齐崭崭的高粱,像种了一地甘蔗,庄稼人一年的期盼,像高粱穗儿一样,饱满,结实,红火,香甜。
一九四五年的秋天,对于八里洼,对于三番地区是太平、富贵、祥和的一年,还有比丰收更让农民们高兴的吗,还有比太平日子更让人庆幸的年景吗?明仁时常处在这种激动之中,他的眼前是一幅图画,一片片谷子灿如黄金,一片片高粱如同一地朝霞,眼前的日子,要多红火有多红火。
小东屋里的蚕开始“上山”了,满满当当的两间房,像被洁白的云朵塞满了。明和捎信来说,缫丝厂开秤收茧了,价格比往年要好许多,喜讯一个接着一个,一向老实的董明仁,仿佛在睡梦里一般。
昨天晚上,他和三官约好了,今儿一早和三官赶三番集,卖第一车茧花。夜晚的天气有些闷热,觉是睡不踏实的,夜里起来几次,淑云在炕边点了一炷香,一炷香一个时辰,淑云每隔一个时辰起来一次,唯恐耽误了明仁上路。明仁心里有事,夜晚显得格外漫长,鸡叫一遍,起床给牲口添了草料,天空明澈到底,一派湛蓝,心中也像水洗了一样透明。
几天前,他和明杰举手宣誓,成为一名**员,在党内他和三官是同志了,不知该感谢范立田还是明义,在以前,他觉得党员只是一个名份儿,三官霍老二没多长两条腿,还不是和村里的老百姓们一样,种地,喂牲口,伺候着一家老小,踩着一天天日出下地,背着一天天日落歇工。
明义说:“大哥,**是咱老百姓的靠山,领着咱们老百姓打天下,光为自己活着,多没意思啊。”明礼来信说,在火线上,他光荣地加入党组织,他不能给弟弟们拖后腿,让弟弟们看不起,经过认真地思考之后,他决定入党,让自己成为光荣的一分子。明杰受了哥哥们的鼓舞也入了党,家里对明杰的举动,表现出特有的宽容和理解,仲林平静地笑了笑,若在以前,他决不同意女孩子抛头露面。
明仁怕惊动淑云睡觉,一个人在天井里坐下了,凉风从树梢上掠过来,带着潮潮的初秋的气息。他捻了一根烟叼在口里,盘算着卖了茧花,给嫦娥扯一身衣裳,明杰身上那么光鲜,再看嫦娥,除了几身灰扑扑的旧衣裳,哪有一件像样的衣服?范立田就在身边,他这当个哥哥的,总不能让妹妹破衣烂衫上花轿吧。
听到房门响,淑云轻手轻脚起来了,嗔怪地说:“他爹,你数星星啊,不怕受了风!”淑云把一件褂子披在他身上,在他身边坐下了,“他爹,把爹的老衣截回来吧,爹身子不好,该预备了。爹喜欢紫竹绸的,一件袍子一丈二,里子别不讲究,卖了茧花到绸庄上转转,别进明和的店,店里肖掌柜认得你。咱欠明和的忒多了,一说给爹裁老衣,肯定不让花钱。”
明和点着头,小声说:“淑云,我给你打对镯子吧,成亲这么多年,啥也没给你买过。”淑云说:“你有这份心就够了。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收完了大秋,多预备下几个钱,好好给爹瞧瞧病,今年不同往年,身子一天比一天虚弱,你是长子,你不操心谁操心?”
夫妻俩说了一会儿话,又是一阵鸡啼。淑云说:“鸡叫二遍了。你赶紧拾掇拾掇,我给你做饭去。”明仁把小东屋里的茧花,一袋一袋扛到天井里,饮完牲口,把大车推出来,大青骡子吃饱喝足了,不安分地刨着地上的湿土,明仁很快套上了车。淑云做了一碗点心,几根面条遮盖着几个鸡蛋,明仁一面吃,一面抱怨着说:“鸡蛋多金贵啊,一个鸡蛋换一斤盐呢!”
明仁把鸡蛋拨出来,说:“你喂水生吧,孩子一天比一天大,奶水又不足,孩子把你嚼的,面黄肌瘦,快脱形了。”淑云假装生气地说:“吃你的吧。俺娘几个咋也将就了,你是家里的顶梁柱,自己累垮了,家也瘫了。”
明仁吃完饭,鸡叫三遍了,明仁背了褡裢,淑云往褡裢里塞了两个火烧,说:“路上别跑急了,骡子歇了一个夏天,累出个好歹来,麻烦大发了。”明仁吆喝着骡子出了大门,三官蹲在家门口等他,也是满满一大车茧花。三官直起腰说:“我也刚出家门,听到狗咬,知道你起来了,没去喊你。”
两人一前一后起了大车,晨风很凉爽,骡蹄儿敲在麻石路上嘚嘚地响,为了说话方便,两辆大车咬得很紧。三官坐在车辕上拧了一根烟,浓烈的烟味儿飘过来,三官咳嗽了一声,大声说:“明仁,以前咱俩说的话,还算数儿吧?”
明仁早忘记三官说啥了,从褡裢里摸出一片纸,马鞭子往鞋子里一插,捻了一根烟,叼在嘴上,闷声说:“算数!咋不算数?谁知哪件事儿,猴年马月的事儿,我记不清了。”
三官嘿嘿一笑,说:“少跟我装傻卖呆,我说的事儿,你早忘干净了,嫦娥攀高枝了。”明仁也笑了,不好意思地说:“还没准信儿呢,不喝了定婚酒,啥也不算数。三官,这事儿呀,咱们谁也别捅破它,将来有个差错,嫦娥的名声就打了折扣。”
三官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立田不是不讲信用的人。明仁,你董家将来不得了,一个明义,一个明礼,再加上一个范立田,哪一个不是一顶一的人物。”明仁心里一阵喜悦,三官说得不差,董家赶上好时候了。明仁说:“二叔应的差事不好,唱黑脸唱白脸,不定唱出啥结果呢。”
到了三番,天光大亮,两人到了明和的缫丝厂,还没开门儿,前面已经有几辆大车堵在门前,他俩不敢耽搁,车挨车挨上号,三官早上没吃饭,肚子咕咕地叫,旁边有一个混沌担,三官叫了两碗面汤,褡裢里有火烧,简单泡了泡,三口两口拨拉下去了。
一会儿伙计出来开门,肖掌柜提了一串钥匙站在门前张望,一眼看见了明仁,把明仁招呼过来,神色紧张地说:“明仁兄弟,你可来了,明和一天不知问几遍呢。”肖掌柜不等明仁说话,给明仁使了个眼色儿,说:“明仁老弟,借一步说话。”
明仁跟着肖掌柜到了柜上,明和坐在柜台里面,一脸愁烦,见明仁进来,忙站起身说:“大哥,你怎么才来,家里咋样了?”明仁一愣,明和咋说话吞吞吐吐?肖掌柜递上一碗儿茶,他攥在手里却无心喝茶,紧张地问:“明和,咋了?”明和一腚坐在椅子上,一会儿没说话。明仁看着明和的样子,心里更加紧张。
明和朝肖掌柜摆摆手,说:“肖大哥,开秤吧,把今天的价格压两成儿,大哥和三官的茧花,按昨天的价收。”肖掌柜出去了,明和愁眉苦脸地说:“大哥,中央军打过来了,过了秤你赶紧往回走,路上不太平。缫丝厂不定开下去开不下去呢,魏家染厂前几天关门儿了,魏子祥和日本人做了几单生意,犯了通日的嫌疑,魏家的家产没收了,抄家灭门呀。”
明仁吓了一跳,着急地说:“这是啥世道儿,一日三变!明和,你不会受牵连吧,咱没跟日本人搅合,有你啥事儿,实在不行,回家躲躲去。”明和摇着头说:“云锦里在我手上呢,咋能说没牵连呢?大哥,你放心,陈雅敬正在四处通融呢,不会有大事儿。”
明和说完,从腰里掏出一只钱袋,递给明仁,说:“大哥,这里有一百个大洋,家里的事儿,你多操心,我这里你别管。”明仁执意不收,他说:“明和,正是花钱的时候,留着钱买条路子吧。家里啥事都好说,你离了钱咋行?”明和说:“大哥,你别犯犟,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眼前这阵势儿,我还能应付的了,你把水灵带回去,这边的事儿,别让家里知道,你放心就是。”
三官和明仁过完了秤,在柜上结了账,三官的嘴巴咧的吃了苦瓜似的,低声问明仁:“明仁,价钱咋这么低?不是明和捣鬼吧,乡里乡亲,不看僧面看佛面,明和也真使的出来!”
明仁怕老肖听见了,拉着三官的袖子,说:“三官,开了秤就算面子了,路上我跟你说,你先别计较。”两人闷着头出了明和的缫丝厂,三官说要到市面上转转,来三番一趟不容易,不捎带上点儿,老婆问起来没话说。明仁说:“下回吧,这遭儿别转了,我去接上水灵,咱俩就往回赶。”
两人起了大车,刚走到街面上,过来一队黄不啦叽的队伍,街面上的人,看见当兵的,四处躲藏,一时间鸡窜狗跳,明仁和三官牵着大车躲进了一个小胡同,两人大气儿不敢出,捋着墙根站住了。等到队伍过去,明仁悄声说:“三官,中央军打过来了,魏家的染厂抄了,明和不是为了等咱们,今儿不开张了。”
两人到了明和的住处,明仁在大门口停了骡车,让三官在外面等他,明和的大门虚掩着,明仁推门进去了。明和住着一个大院子,上下两层的小洋楼,院墙是一溜铁栅栏,院子里花花草草,有一座小假山和一个方着的水池,荷叶田田,几枝睡莲惺忪地开放着。
雅珍正等的心焦,她怕大哥一时过不来,再发生变故,水灵从小没见过世面,万一孩子受了惊吓咋办?她给水灵打点了一个包袱,看着水灵的小模样,眼泪闪闪地下来了,水灵偎在雅珍的怀中,不安地看着她的妈妈,小声问道:“妈妈,您咋了,和爸爸生气了?”
雅珍紧紧把水灵抱在怀中,轻声说:“水灵,你到奶奶家住一阵子,爸爸忙着收茧花,妈妈到铺子里,帮你爸打点生意,等忙过了这一阵儿,妈妈回去接你。”水灵九岁了,懂得妈妈的心思,抬起小手,替妈妈拭去眼角的泪水,问道:“妈妈,您想我吗,您啥时候来看我呀?”雅珍清淡地笑了笑说:“过几天,妈回去接你回来,听奶奶的话,听小姑姑的话,懂了吗?”
听到门口有动静,雅珍忙站起身来开门。雅珍穿着一件宝蓝色的旗袍,开气儿又高,露着两截细白的大腿,胸脯儿鼓鼓的。明仁说:“雅珍,我不进屋了,你快让水灵出来吧。”雅珍不好说啥,跟前站着的大伯子,她才见过几面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水灵领出来。
水灵怯生生地看着明仁,雅珍说:“水灵,快叫大爷。”水灵叫了一声大爷,妈妈把包袱递给眼前这个陌生人,眼圈红了红,雅珍说:“大哥,给你添麻烦了,过去这两天,我把孩子领回来。”
明仁不会说话,在弟媳面前,舌头不是自己的了,吭哧了半天说:“雅珍,孩子交给我你放心,不会委屈了她。跟明和说一声,把生意搁一搁,回家住些日子,兵荒马乱,家里不放心。”
雅珍红了一阵眼圈说:“大哥,你尽管放心,我们不会有事的。”明仁拉着水灵出来,心口堵上了,明和有个闪失,他这当大哥的咋办?明仁向雅珍挥挥手,说:“雅珍,回吧!”水灵一步一回头,哭咧咧的被明仁牵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