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02）
范立田一脚迈进了明仁家的大门，抬腿过门槛的时候，猛丁看见脚上穿着明杰给他做的新鞋，刚要退回去，淑云抱着水生出来了。淑云说：“我还以为你大哥掐桑叶回来呢，原来是小范。”
范立田怕嫂子看见他脚上的新鞋，说：“嫂子，我帮大哥掐桑叶去。”淑云说：“他去老半天了，说不定在路上呢。太阳毒，你别出去了，嫂子给你泡上一壶茶，你陪老爷子喝茶，解解暑气。”
范立田只好跟着嫂子进来，嫦娥在树底下纳鞋底，听到外面范立田说话，心里扑扑腾腾地跳。嫂子说：“妹妹，给小范泡壶茶来，大热的天，火烧火燎的！”嫦娥红扑扑的脸上，结了层冰霜，一会儿工夫，一张俊脸变得煞白。
嫦娥扭着头梗着脖子，依旧纳鞋底，范立田知道嫦娥在生他的气，笑着说：“不劳妹妹，还是喝凉水痛快。”立田走到水缸前，舀了一瓢凉水，一仰脖子灌下去。淑云没拦住，说：“大热天的，凉水扎住了汗，不是闹着玩的。”
嫦娥白了淑云一眼，没好气地说：“你有手有脚，支使我干啥？人家范大哥有人疼，用得着你上杆子说话！”范立田在一边嘿嘿地傻笑。淑云有点不明白，嫦娥今天吃了枪药似的，那么温柔的一个人，无缘无故生哪门子气？低头见范立田的脚上，穿着一双新鞋，淑云噗哧一声笑了，说：“我当是哪儿不妥帖，得罪了妹妹，原来是小范穿错了鞋。”
淑云笑着，斜了范立田一眼，说：“小范，是明杰做的吧？”范立田不好意思挠着头皮，说：“明杰给二叔做了双鞋，二叔嫌硌脚，让我先穿两天，给他踹踹呢。”范立田是个不会说谎的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算把谎扯圆了。淑云说：“我说呢，真是明杰给你做的，你也不敢穿出来串门子。”嫦娥听嫂子和范立田一唱一和，心里的气慢慢结满了，一扭腰身进了房子。
范立田在树阴下坐了一会儿，和仲林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儿，淑云开了小东屋的门，说：“小范，你来和嫂子喂蚕。这蚕虫儿，一天一个样儿，长得多喜人！”范立田进了房，看着淑云撒桑叶，蚕虫儿摇头摆尾，耳边一片沙沙的响声。范立田问：“嫂子，快‘上山’了吧？”淑云掰着指头算了算，说：“还得些日子呢，啥时候吃不动桑叶了，就该‘上山’了。”
淑云上下打量着范立田，说：“小范，嫂子问你一句话儿，你和嫂子说实话。你有女人了？”范立田有点紧张，嫂子不像是开玩笑，范立田只好照直说：“没有。在队伍上一天到晚紧紧张张，哪有空儿想这些事儿，这种事儿，组织上会考虑的。”
淑云不解地看着范立田问：“这种事儿队伍里也管？真是，管天管地，还管着人家的姻缘！”范立田说：“也不是都管。个人解决不了的事儿，组织不管谁管？我们领导的婚事儿，都是组织上定的。个人有困难，组织上会操心的。”
淑云愣愣地看着小范，说：“小范，自己找不行吗？”范立田说：“当然行。组织上通过才行，还要审查哪。”淑云说：“真罗嗦！男人找女人成亲生子，天经地义，组织上管得忒宽了。”
范立田扒拉着蚕虫儿，抬头说：“这是纪律。无规矩不成方圆，在家听父母的，在部队听组织的。”淑云苦笑着问：“小范啊，照你这么说，俺明礼的婚姻大事，家里管不着了？”
范立田觉得有点儿好笑，嫂子打破沙锅璺到底，有些话一时也解释不清楚。范立田说：“嫂子，明礼是个有志向的人，婚姻大事，让他自己主张，年纪轻轻，正是干大事的时候，不忙着找媳妇儿。”
淑云说：“小范，你觉得嫦娥咋样儿？刚才你看见了，人家对你有意思呢。你给嫂子个现成话，别让妹妹苦等着。”范立田脸红了一阵子，从见到嫦娥的那一天起，他偷偷喜欢上嫦娥了，又俊秀又朴实，行事做人没有不妥当的，这个影子早就扎到他心里去了。他没想到嫂子会这么问，又问得这么突然，他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
淑云说：“有啥不好说的，还大男人呢，说句话就那么难？”范立田傻笑着，一时不知说啥好。淑云是个急性子，范立田一时半刻拿不出主张，只好说：“小范呀，嫂子看你是个干脆人，才问你。你心里没这个意思儿，俺不能耽搁了嫦娥的大事，给嫦娥提亲的排着队呢。不是太爷的孝期没过，嫦娥早成了人家的人了。”
范立田吭哧了半天，红着脸儿说：“嫂子，你给嫦娥妹妹传个话儿，让她等我一年半载，等八里洼的工作有了眉目，再迎娶嫦娥过门。嫂子，我是一个军人，今天在八里洼，明天不定在哪儿呢，我怕委屈了嫦娥妹妹。”
淑云笑了，拍着范立田的肩膀，说：“嫂子就等你这句话儿，小范，妹妹是个开通人，别看不认字儿，心里明镜似的，透彻着呢。小范啊，空口无凭，嫂子不是信不过你，咋说也得给俺妹妹一个信物吧。”范立田想了想，从兜里把钢笔摘下来，递给淑云说：“嫂子，这支钢笔跟了我十三年了，你给妹妹吧。”
嫦娥半偎半靠在被子上，眼里泪光点点，她以为范立田能看出点啥，谁知这个木头人，不懂女人的心，早知他是一个这样的人，何必自作多情？嫦娥拿起枕头边上的鞋底儿，看着看着，泪水一滴一滴掉在鞋底上，一针一线费了多少心思儿，心里又急又气，抹干眼泪，拿着鞋底下了炕，举起砍刀要剁。
嫂子一脚进来，又惊又喜，劈手把嫦娥手里的砍刀夺了，笑着说：“平日里软得像个面人儿，谁知这么大的气性！你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就和自己使性子。你觉得不妥帖，不如送给我，给你大哥绱双鞋。”嫦娥一时气急，喘着气说：“你别拦挡我，人家不稀罕，我用不着犯贱！嫂子，我没看错了你，你和明杰那么亲近，不向着明杰向着谁？”
淑云依旧笑着，她试探过嫦娥，嫦娥有这个心思，没想到这么强烈。淑云抿嘴一笑说：“前几天，我问你话儿，你不点头，还以为你没看上人家小范呢。”嫦娥说：“没见你这么当嫂子的，胳膊肘子往外拐，我一个大闺女家，你让我咋说！”
淑云笑得前仰后合，眼里笑出了泪水，嫦娥越发生气，抽抽搭搭，哭着说：“人家拿你知心知意，跟前有你这么一个嫂子，替妹妹拿主意儿，体谅妹妹的难处，谁知是个反叛。”
淑云止住笑，她不想再难为妹妹了，从怀里掏出范立田的钢笔，在嫦娥的眼前晃了晃，说：“我这儿有人家小范的信物，也不知道给哪个妹妹合适，人家小范可是说了，一物换一物，嫂子正愁着没法和小范交待。一双鞋底让人家剁成了八瓣儿，想想小范也是看错了人。”
嫦娥愣怔地看着嫂子，从炕上爬起来，脸上又急又羞，刚要去夺嫂子手里的钢笔，淑云一闪身躲开了。嫦娥红着脸儿央求道：“好嫂子，你快给我吧。”淑云假装生气地说：“反正妹妹看错了人，嫂子的在妹妹眼里，正经是个反叛，你也不用求我，我这就还给人家小范。我好心好意给你撮合，反倒落了一身不是。”
嫦娥撒娇地倒在嫂子的怀里，腆着脸说：“哪有嫂子和妹妹一般见识的，嫂子，你饶了我吧。”姑嫂俩笑了一会儿。淑云说：“人家小范还在天井里等着呢，你好歹给我一样儿东西，我和小范回话去。”嫦娥想了想，掀开炕席子，拿出一个布包，递给淑云，害羞地说：“嫂子，你把这个给他吧，别让他笑话我。”
淑云刚要打开看，嫦娥说：“好嫂子，你别看了，没有别的，两双鞋垫儿。”淑云打开看时，果真是两双鞋垫儿，一双绣着喜鹊登枝，一双绣着鸳鸯戏水，针线儿又细密又匀实，真是精致！淑云小声问道：“你啥时绣的？不知合不合脚？”嫦娥低着头说：“纳完快一个月了。满地都是他的鞋印儿，有啥不合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