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04)
明华家有一头好看的草驴,明华叫它小青。 从头到脚,没一根杂毛,一身雪青缎子,油光水滑,像个大闺女,又文静又舒展,眼睛闪闪的,叫声悠长回转,浑身透着高贵。
这匹一岁口的牲口,却是有来历的,去年仲森赶三番集路过牲口市,停下骡车转了转,没打算买牲口,看看行市,问问价钱,赶闲集没啥要紧事儿。辕里的骡子,牙口老了,他想换一匹牲口,没有明华娘的恩准,哪儿做得了主张?转着转着,就看见这匹俊俏的小青了。
小青落地半岁大的样子,跟在老母驴后面,羞涩地看着牲口市上过往的行人。仲森转过去了,驴主人是个老汉,不等仲森开口,老汉说:“一老一小不单摘,要买一堆牵了去,价钱好商量。”
仲森没买牲口的意思,不敢还价,倒是小青一点儿也不认生,在仲森跟前蹭来蹭去,眼里闪着晶亮的泪光。仲森怜惜这匹小牲口,手里却只有两担谷子钱。出门的时候,明华娘嘱咐说,买两个顶针儿,两绺儿青线,半斤苘麻,啥也不用买。
仲森拍拍小青的脖子走了,老汉在身后说:“你好歹给个价钱啊,母驴怀里揣着羔子,这口小驴驹子算是母驴的陪嫁。”仲森笑了,老爷子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仲森回头说:“老人家,我稀罕这口小驴驹子,身上没带钱。”老汉说:“我当是碰上了明主,原来是个相亲的。”
仲森咧了咧嘴,他说了算,把这匹小牲口牵回去,多加两回草料,转年就是四匹牲口。一路往回走,心里惦记着那匹小驴驹子。到了家说给明华娘听,明华娘咯咯笑着说:“小驴驹子不定哪个屈死的大闺女托生的,让你讨了做二房。要是我,狠了心买下来,卖主等钱使,价钱能高到哪儿去?”
到了晚上,听见有人推大门,明华去开门,门前站着一匹俊俏的小青驴,不等明华开门,小青驴就嗒嗒地跑进来。明华大声喊:“谁家的驴跑到咱家来了?快出来看看呀,咋赶也赶不出去!”仲森家两口子赶忙出来,仲森惊异地说:“咦,它咋跑到家里来了?跑得这身汗!”
明华娘早已明白了啥,低声说:“别咋呼了,人走运了肥猪拱门,想不到驴也填乎咱。”仲森说:“老人家侍弄匹牲口不容易,下一个三番集,还得给人家送回去。”明华娘说:“是它自己送上门来的,非偷非抢,凭啥给他送回去?说不定是天意呢,当闺女养着吧。”
小青长了一年,身坯架子出来了,人见人爱,都说小青驴是明华娘养活的,明华娘也不气恼,这匹毛驴真比她闺女还俊呢。自古红颜多薄命,小青不叫槽,像关在绣楼里的千金小姐,整日梳理着长长的鬃毛,羞羞答答像是期待着什么。请了驴先生来看,驴先生说:“当年卓文君守不了清寡,夜奔相如,这匹小母驴,咋也不能当一辈子老处女吧。”
驴先生给小青开了药,什么淫羊藿益母草之类。单说这淫羊藿比啥都灵性,石头吃了,也能开出花来。过了没几天小青开始叫槽,像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妇,等待着一场轰轰烈烈的交配。
第一胎刚坐果小月了,这一胎是第二胎,明华娘十二分尽心,唯恐稍有闪失,再开一朵幌花儿。小青肚子一天比一天大,**鼓胀胀的,几天不吃草了,伸着脖子欧啦欧啦地叫唤。
昨天晚上,仲森起来加草料,回来说:“小青下奶了,也就这两天的事。”大家都高兴,小青终于没白吃草料。明华娘说:“小青可开怀了!看着俏模俏样,我还以为是中看不中用的货。”
今儿一早起来,明华娘进了牲口圈,小青懒洋洋的,有气无力地叫唤,明华娘掀起小青的尾巴看了看,小青的体内流下又腥又膻的黄水,忙把小青牵出来,拴在院子里的老榆树上,做了一锅小米稀饭,看着小青慢慢地舔。吃过了早饭,还是不见动静儿,小青疼得踢踏着嗷嗷长鸣。
明华娘心疼地抚摸着小青,说:“这是咋说的,养了你一年多不见动静,盼着有了动静,你倒是痛痛快快下驹子呀,早知道你不填乎咱,还不如赶出去!”仲森摊着两只手说:“明华,快喊你大姑去,你大姑接了一辈子生,兴许有办法。”
明华娘说:“明华,快别去,说出去让人笑话。”明华说:“俺姑嘱咐说,务必给她留着明骡衣。”明华娘说:“你去吧,你姑有没有催生的法儿。路上有人问起来,说你爹身上不熨帖,让你大姑过来看看。”
明华她姑离明华家不远,听明华说小青下骡子了,撂下饭碗过来了。进院子把手里的纸包递给明华娘,说:“快把这包东西浸开,给它灌下去。”明华娘接了纸包小声问:“老姐姐,你要明骡衣干啥?”
老姐姐说:“你有所不知,女人家不开怀离不了这个。”原来这脏东西还有这么大的用场,明华娘把纸包里的东西化开,让仲森帮着给小青灌下去,不下一个时辰,小青的尾巴后面,长出两条腿来。明华娘叫了一声“阿弥陀佛!”不由喜笑颜开。小青产下一匹健健壮壮的骡驹子,不到半天工夫,骡驹子歪歪斜斜满院子乱窜。
小青下了一头骡驹子,喜庆劲儿还没过去,霍老二登门给明华说亲事儿。一家门百家提,家里有个出挑儿闺女,不怕没人踩破门槛。论年纪明华虽说不大,人物长得标致,模样周正,难免有人惦记。霍老二吃过晚饭,提了一封点心,一块猪肉,一块花布,还有一坛白酒,来给明华说媒。
上门提亲历来很讲究,不管成不成,四色礼少不得,不管你财大气粗,还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少了四样儿,等于失了礼节,原本成的亲事儿,主家也拿这些虚礼作法子,所以一定轻薄不得。霍老二一进门,明华娘看见霍老二手里的东西,高兴合不上嘴了。明华生气地扭腰出去了,连招呼也没和霍老二打。
明华娘接过霍老二手里的东西,说:“哎哟哟,我的霍二哥哎,你一个人能攒下了多少银子!不过年不过节,咋带这么多东西!”霍老二很少跟仲森家打交道,听说明华娘贪财,女人家哪有不见钱眼开的,没想到明华娘是这样的货色,心里有些不待见她。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不看僧面看佛面吧。
霍老二说:“我是受人所托。八里堡的梁家,刚起了一栋宅子,四梁八柱,又大又宽敞,和金銮殿差不多。说起这梁家,明华娘,你比我清楚。家产比魏家还厚实,书香人家,梁家有个哥哥,在外面放任做大官,有一年回来省亲,唱了十八天大戏。我在梁家做了几天活儿,梁家听说咱们明华人物好,托我做个媒人,给孩子引引线。光棍不说亲,寡妇不保媒,我也忌讳这个,天下无媒不成亲,或成或不成,全凭你们两口子盘算。”
霍老二上门给明华提亲事,明华娘不情愿,梁家也是没见识的人家,天下但凡有张嘴,开得了口的,让谁当这媒人不成?偏偏找一个老光棍儿,结亲家原本是成双成对的好事儿,找这么一个人来算啥事,本想一口回绝了霍老二,梁家这样的人家实在难寻。
明华娘说:“给明华提亲的倒是不少,到了这个年纪,没人上门说亲,倒显得闺女没有脸面儿。年跟前三官来说八里堡魏家,媒人也实靠,魏家呢也是急等着用人,太爷才过去几天呀,怕人嚼舌根子,这事儿搁下了。明华高不成低不就,想想也是愁煞人。”
霍老二听明华娘一通说,只在一边点头,明华是个好孩子,老鸹窝里出凤凰,明华不知上辈子做了啥孽,转世投胎到这么一户人家,不看在明华面上,霍老二才不进这个家门呢。
霍老二说:“明华娘,我霍老二多少见过世面,方圆几十里地面,不认识我霍老二的不多。踩百家门,吃百家饭,远近几个村子,无论是家啥人家,灶门脸儿朝哪,我说得上来。像梁家这么忠厚老实的人家,你称上四两棉花,满宅满院的访访,哪儿找去!”
明华娘心里对梁家热乎,脸上却装作不热心的样子,冷淡地说:“我在娘家当闺女的时候,对梁家也知道一些,过去了这么多年,谁知变成啥样子。霍二哥,梁家这么好,赶着上门的说不定排着队呢,我和明华她爹,头皮薄的像煎饼嘎渣,哪儿担得了福气?”
霍老二说:“不情愿也是没法儿的事,儿女婚姻不能强求,我不多费口舌,对梁家你知根知底,你两口子商量着,有个活口儿,我再过来说话。”霍老二说完,抬腿要走,明华娘给仲森使了一个眼色,仲森忙把霍老二拦住了。仲森说:“哪能不相信霍二哥,人家是好人家,不知梁家的孩子咋样儿?脾气人品要紧。俺两口子有心,也得明华点头儿。”
仲森这几句话还算中听,霍老二只好坐下,明华娘转身泡上一壶茶,端在霍老二面前说:“霍二哥,你没给人家提过亲事儿吧?”霍老二笑着说:“大闺女上轿,头一回。我哪有这本事儿,长了张嘴是吃饭的,除了吃饭,就当哑巴了。能说会道,还能不诓骗个女人?”
明华娘说:“霍二哥年轻的时候,一表人才,一时缘分不到,南瓜也有秋后开花坐果的,霍二哥不定啥时碰上个有福气的人儿。”霍老二呷了口茶水,“有一年,我在西集给一户人家掺磨,房东呢是个小寡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说起来也是桩苦事,这女人是个望门寡,不算深宅大院,平不溜的人家,一守十多年,多苦情啊。”
明华说:“霍二哥,你也是个负心汉子,这么好的事哪儿求去?把她领了来过日子多好。”霍老二说:“这女人倒是有心,她说,你这位哥哥,你领我走吧,我在这监牢狱呆够了,多咱是个头啊,这么大个家,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霍老二说着,差点掉下泪来,“我也想狠了心把她领回来,她婆婆是个瘫子,指望她在跟前端屎端尿,她走了,她婆婆活几天?我说,妹妹你别急,等转个年头儿,你婆婆有个山高水长,我再领你走。”明华娘抹着眼泪,叹着气说:“真是个苦命人!换了我一根小绳子头上一扎,省得受这无边无沿的罪。”
霍老二说:“第二年,我又去西集,直奔这户人家,到了家门口,你说咋样儿?门锁屋空,一打听,小寡妇婆婆走的那天,一头扎进河里去了。这就是命,打那,多少人给我提亲事儿,一想起那个可怜的小寡妇,啥念头也断了。”霍老二说得仲森也眼湿,大家叹了半天气,时辰不早了,霍老二告辞走了。
霍老二走到街上,才想起给明华问的这门亲事儿,东西留下了,仲森家两口子连个囫囵话也没有,白跑了一趟,光顾了说话,把正事儿忘了,明儿咋跟梁家回话?霍老二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巴掌。
------------------------------------------------------------------------------------------------
驴先生给小青开了药,什么淫羊藿益母草之类。单说这淫羊藿比啥都灵性,石头吃了,也能开出花来。过了没几天小青开始叫槽,像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妇,等待着一场轰轰烈烈的交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