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01）

    花前一杯重鼎吕，明日戽田并灌圃。种苗种豆从此忙，昨夜惊雷送膏雨。——范成大
    第六章
    仲林置办了两桌简单的酒席，请一家人说说话，范立田三官也来凑热闹，场面铺展的大了一些。南下的队伍马上集结开拔了，明礼成了咱们队伍里的人。
    三官很高兴，一贯治家谨严的董仲林开了金口。明仁让钟秀给三官捎话，晚上过去喝酒，给明礼送行，天还没黑透，他坐不住了。三官媳妇想送明礼一件礼物，依着三官啥也不送，大家都是厚道人，谁稀罕这些虚礼，太浅薄了拿不出门去，过分庄重一时难以办到，乡里乡亲，有情有意比啥都好。
    三官媳妇说：“两根肩膀，扛着张嘴巴去吃饭，你不觉得寒碜得慌？董大哥看得起你，你不往人堆里凑。明礼不定哪天成了气候，兴许还高攀不上呢。亏你和明仁还有一层儿关系，你让明仁咋看你！”三官没媳妇想得那么多，他从心眼里喜欢明礼，明礼要走，他心里也有一层失落。
    三官媳妇翻箱倒柜，没找出一件像样的东西来，皱着眉头无奈地看着三官。三官说：“我记得祖宗传下来两个罗汉钱，不知放在哪里了，你舍得，送他一个，保佑明礼平安。”
    三官媳妇是个开通人，合她心意的人，无论金银财宝没有不舍得的。她隐约记得罗汉钱藏在墙缝里，挖开墙角找出来，擦净上面的灰土，穿上一绺儿红线，递给三官说：“明礼有空闲，让他来家里吃顿饭，明礼这孩子招人喜欢！”
    三官进了家门，大家都到了，只等着三官入席。仲森媳妇说：“三官，年纪不大架子倒是不小，横等也不来，竖等也不来，等着八抬大轿请你去？”三官说：“倒不用八抬大轿，没门脸的轿子有一顶，不枉当了一回媳妇。”
    三官说的大家都笑，笑完了，三官从衣袋里掏出罗汉钱，把明礼叫过来给他戴在脖子里。三官收了笑容，说：“三叔想送你一件有用的物件，刨地三尺，也没找出一件像样的东西，这两个罗汉钱，还是爷爷传下来的呢，没舍得让钟秀戴。”
    明礼不要，摘下来还给三官，说：“三叔，给钟秀留着吧。我不相信这个。”明仁娘说：“三官兄弟，你留着吧，将来钟秀有了孩子，给孩子打对镯子。”三官说：“当啥贵重的东西！等明礼混出名堂，孝敬我壶酒喝，比啥也强。”
    明华娘怀里揣着两块大洋，一直没往外掏，她想看二哥他们送明礼啥礼物，事先没商量，二哥没啥表示，她也省了一头子饥荒，今晚这盅儿喜酒，她没打算来，明礼过去叫，抹不开面子，往怀里揣了两块钱，算是个预备。
    三官把家里镇宅的东西拿出来，怕二哥家使大钱，让她当面难看，明华娘狠了一回心，把两块大洋拍在明礼的掌心里，“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日难。穷家富路，过桥过店，少不了买碗水喝。婶子有心多给你两个，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是土坷垃变的，婶子手里紧，只当婶子的一点心意儿。明礼，婶子从小看着你长大，你这一走咱娘俩不定啥时候才见面，婶子想得慌呢。”明华娘说着，眼里落下泪来。
    明仁娘不想让明礼接婶子的钱，今儿是个喜庆日子，儿子不是赶科场，不是中了状元，不是封了官印，出远门儿，当着儿子的面掉泪，多不吉利啊！明仁娘说：“明礼，你三婶子真心实意，你要接，冷了你三婶子的心。”
    明礼心里为难，三婶子脸上阵阵发虚，又怕让娘脸上难看，朝婶子和三叔躬了躬身，把钱接过来，又递到婶子的手上，说：“叔婶的心意我领了，这两块钱我孝敬三叔打酒喝吧。”
    明仁娘没把她看在眼里，她接过钱冷笑着说：“还是俺侄子做事儿体面，小小年纪就知道孝敬叔婶，婶子枉活了这把年纪。”说完看也不看，把钱装进怀里去了。
    明杰娘准备了一个小包袱，包着上下一身贴身衣服，用红纸封了十元钱，还有一小包散碎钱。明礼这一去不知多少年才回来，扛枪吃饭，身上没俩体己钱，碰到了难处，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想到这里心里难免七上八下。
    二婶把包袱塞在明礼手里，红着眼圈儿说：“明礼，咱娘俩的情分儿，婶子送你一座金山也不为过。婶子给你做了一身衣裳，出门在外不容易，早晚穿在身上，挡挡风寒，别屈了自己。”明仁娘说：“还是你婶子想的周到，比我这当娘的还体贴儿子，将来多孝敬你婶子。”
    明仁娘好话无好腔，明华娘又是心性高的人，二嫂子包袱里不知有啥名堂，心里早有一股子气，听嫂子甩话给她听，心里又气又急，当着大家的面又不好发作，听人家一说，不由水漫金山寺，说：“婶子是一样的婶子，只是有脸没脸罢了，谁有钱不知买脸面？婶子趁万贯家私，给俺侄子买一条金光光的大道。”
    一个热热闹闹的席面，让几个娘们一搅，反倒没了半点喜庆，仲林心里烦闷，又不好说话，禁不住大声咳嗽起来。明杰坐在一边的女席上说话，心疼大爷，一个女孩子，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说啥，大声把明礼喊过来：“三哥，你过来，我有话说。”
    大家都侧着脸往这边看。明杰说：“三哥，我给你纳了两双鞋垫儿，不定三哥稀罕呢？”明杰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绸布包，不等明礼去接，淑云早一把抢在手里，明杰急了，跺着脚说：“就不许你这个人看！”
    淑云说：“妹妹送当哥哥的一双鞋垫，有啥大惊小怪！”淑云打开布包，两双鞋垫绣的甚是精美，一双绣着红艳艳的并蒂莲，一双绣着鸳鸯戏水图，再看明杰，脸红得关公似的。
    淑云说：“哎呀呀，明杰这双手，比观音娘娘还巧十倍呢，我说明杰这两天不见人影儿，原来是修练去了。”大家过来围着看，都夸明杰心灵手巧。明华送明礼的是一双鞋，也是一手好针线。
    到了明天，仲林备了五色祭礼到老林上祭祖宗，太爷的百日坟刚刚烧过，一堆新土格外显眼，新土还没完全合死，土缝里隐隐冒出一丛绿芽儿。太爷上百日坟，仲林身子不好，老林里阴气重，怕仲林被风一吹，激出别的症候来，一再拦挡没让他到坟地来。
    这两天天气和暖，地气回升，他的身体也日渐的好转起来，儿女们不再紧劝，明礼套上大车，把爹娘送到老林里。仲林一进林地，看见爹的新坟，顿觉两腿发软，一时气噎喉咙，泪水潸潸地下来了。
    明仁娘怕老头子激出病来，拉了拉他的袖子，轻声地说：“孩子离家，大小是桩喜事儿，别哭出声，图个吉利吧。”仲林抹了眼睛，在祖宗跟前跪下，明礼明仁等人跟着爹娘跪在地上，摆上供品，撮土插香，仲林眼里禁不住阵阵发湿。
    明义不在家，明信在外面求学，明智过继到了明华家，明礼也要奔前程去了，一家人家聚聚散散，几个孩子远近在跟前，明礼一走，不知哪年哪月才能见上一面，兵荒马乱，孩子离家能有几分前程？不觉之间，仲林不免心灰意冷。
    昨天晚上，明智跑回来，不给仲森家当儿子了。两口子连哄带吓，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把孩子念劝了半宿，明仁才把明智送回去。明礼跪在爹跟前，心里觉得对不住爹，爹娘把拉扯大，他抬脚走了，爹身体不好，一旦离开家乡，往后就很难见到爹娘了。
    很多天来，爹一直不同意他当兵，他不理解爹，爹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时常拿着一本《岳武穆全传》，他哪儿不懂的忠君报国安定天下的道理？前天晚上，爹把他招到跟前，说：“明礼，爹不让你当兵，怕你一步走错了，坏了祖宗的名声，误了你的前程。这几天，我一直看着小范的做人行事，觉得他是一个可靠的人，才把你交到**的队伍里。”
    这一晚，爹比以前更加苍老，说话有气无力。爹说：“人的一生有多少期盼！爹指望你们兄弟几个长大成人，保住董家一股血脉，爹去了，祖宗面前也有个交代。”明礼坐在爹娘的炕头，说了一宿话，鸡叫三遍才回屋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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