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02)
明仁吆喝着骡子出了院子,淑云心里一阵阵发紧。 婆婆哐当关了大门,又是一阵数落:"进了门几年不开腚,养了俩劈叉,你倒是有功劳了!谁不是十月怀胎,谁不是骨头缝里别着块肉!王母娘娘,金枝玉叶,是个女人谁不坐月子,没有富贵命,甭想有富贵身子!董家的头皮薄,担不住龙种,也担得虼蚤,横竖儿你养个带把儿的也行啊!"
婆婆这一通数落,淑云再也躺不住了,抬头看看水英,还在兜头盖脸地熟睡,心里又气又急,婆婆当院里跳着叫骂,淑云强忍着泪水,把水英喊起来:"水英!你耳朵里塞了驴毛了?没听见奶奶说啥!"
水英一骨碌爬起来,坐在炕梢发呆。淑云说:"小姑奶奶,别磨蹭了,快穿上衣裳把院子打扫干净,今天是你太爷的生日,来客去人,有多少事儿做!"水英揉着眼睛下了炕,淑云看着闺女单薄的身子出了门,眼泪下来了。
肚子里一阵焦疼,像几把刀子在肚子里搅,疼得出了一身汗。淑云捂着肚子,强撑着爬起来,真不是时候啊!再生个闺女咋办?看看被窝里熟睡的水莲,心里涌上一口苦水。
身上不好,她没敢出屋,在灶头跟前的神龛前,上了一炷香,拜了两拜,双膝跪下了,嘴里祝告道:"大恩大德的观音娘娘,您老人家行行好,赐给我个儿子吧。您应了我的愿,上身金下身银,给您老挂袍子,初一十五,给您老人家烧香叩头。"
"死妮子,白养活你这么大!董家的福气儿薄,搁得住你这么扫?"婆婆在院子里骂水英。小东屋门响了一声,嫦娥说:"娘,您骂谁呀?日头还没出来,骂了这个骂那个,不怕外人笑话!还让人睡不睡?"
婆婆嘟囔着说:"我骂水英呢。**岁的大劈叉了,不知你嫂子咋调教的,啥活路也不上道儿,咋养了这么一个养生子!"嫦娥说:"您就知道唠叨,水英才多大点孩子,她懂得啥!"
婆婆的唠叨声音小了些。淑云想,别看小姑子年纪小,到底是个通情理的人。婆婆的话音小了,说:"娥,你回屋睡个回笼觉,过一霎起来梳洗梳洗,去给你爷爷磕个头。"明仁娘说完,瞪了水英一眼进了屋。
嫦娥接过水英手里的扫帚,攥着水英的小手,心疼地说:"水英,你回屋吧,小手冻得蛤蟆似的。你娘还肚子疼吗?"水英没敢回屋,小姑从大门外往天井里扫,嫦娥一边扫,一边嘱咐水英说:"水英,往后记住了,扫天井从门外往里扫,不怨奶奶嫌你,你奶奶忌讳呢。"
淑云跪在蒲团上,听着嫦娥和水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心里有了一丝温暖,刚要起身,下身一阵撕疼,一股温热的东西流出来,用手按了按,摸到了一双小脚。淑云吓得差点晕过去,我的娘哎,又是站马生!她陈淑云过不去今天了。
淑云扯着嗓子喊:"水英!水英!"嫦娥听着嫂子变了腔调的喊声,知道不好,赶紧撂了扫帚,拉着水英冲进屋。淑云一脸黄汗,疼得浑身乱抖,裤脚滴着血水,直不起腰来了。
嫦娥没见过这阵势,又急又怕,愣在那里。淑云紧咬着牙关说:"好妹妹,快把我扶到炕上。水英,快叫你奶奶过来。"水英吓得大气不敢出,眼角上的泪珠儿月结越大。淑云说:"水英,别怕。娘给你添个小弟弟。"
淑云攥着嫦娥的手,说:"好妹妹,快叫大姑去。"淑云过了门儿,嫦娥还没水英大呢,天天跟在嫂子的身后,淑云心疼妹妹,有一口好吃的偷偷塞到嫦娥嘴里,在嫦娥眼里嫂子倒比娘还亲,上了几岁年纪,越发和嫂子亲近,处处维护着嫂子。嫦娥急得泪迷了眼,捂着脸跑出去。
董仲林跪在炕上咳嗽成一团,炕头上搁着一只黑碗,喘一阵咯出一口黄痰,吐在碗里。仲林年轻落下了痨病,到了六十岁上,一年重起一年,每年过了冬至,肺火起来了,痰气跟着动了,等到来年春暖花开,才舒展开身子,说起来也是一个废人。仲林是太爷的长子,明仁是长房长孙,董家这一摊子事务,早早搁在了明仁的肩头。
今天是爹的生日,董仲林不敢赖炕,往常都是太阳老高才起来,到太阳地里晒一会儿。今儿个不同往常,父亲的大寿,他务必过去给老人家请安。董仲林挣扎着坐起来,棉袄穿上了一根袖子,顿觉浑身生凉,一口痰卡在喉咙里,咳嗽了半天,吐出一口痰,一时不敢动了。
明仁娘仍是喋喋不休地骂,董仲林的喉咙了响了一阵,说:"他娘,给我燎燎衣裳,我给爹磕头去。"明仁娘往炕洞里添了一把草,抱着仲林的棉裤棉袄,架在火上燎了燎,递给老头子。
仲林问:"明仁走了?"明仁娘帮仲林抻着棉袄袖子,说:"走了!明仁媳妇今明两天到日子了,谁知大喜还是小喜。好歹老天爷开了眼,明仁媳妇给咱添个孙子,你说一辈一辈的人,这根香火头子传不下去,咋对得起祖宗。"
明仁娘没完没了地唠叨,仲林不听地咳嗽。媳妇里头淑云讲孝道,尊长爱幼,模样儿周正大方,勤谨老实。老太太死了之后,明仁娘熬出来了,怕媳妇不听调教,在孩子们面前,倚老卖老惯了。仲林说:"他娘,别难为孩子,淑云才三十岁,往后日子长着哪。"
明仁娘心里有气,听老头子这么一说,心里的火气又上来了,"淑云开怀晚,头两胎偏偏都是丫头片子,早生儿子早得济。咱俩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生个龙种也指望不上。明仁生来下力的命,上上下下几十亩地,没个男丁帮衬着,将来咋办啊?"
仲林喘了几口,说:"我拖累明仁了。我这痨病秧子,快喘不动气了,不定哪天一口气上不来,就给明仁解了套了。"明仁娘责怪道:"胡说些啥!咱爹八十三了,身子一年不如一年,还没说没志气的话。"
董仲林喘息了一阵,问道:"明义没说回不回?他爷爷的生日,盼着子孙们都在跟前。几个孙子天南地北,老人一天不济一天了,嘴上不说,不定多少期盼。"明仁娘说:"给明义捎信了。过了腊月二十三,学堂才放几天假,有心呢就回来了,没心没肺,拉也拉不回来。"
董仲林穿好衣裳,大袄小袄,袍子马挂,一顶深青帽垫扣在头上,外面加了毡帽儿,腰里扎了一条绣着龙凤的扎袍,这个痨病人,多少日子没给老人请安问好,今儿穿戴起来,倒显得格外精神。
水英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跑进来,呜咽着说不出话来。明仁娘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青天白日哭啥!"水英说:"奶奶,俺娘快不行了,您快去看看吧。"奶奶问:"你小姑呢?不是头胎孩子,和屙泡屎差不多,要啥命!"水英说:"俺小姑去请大姑奶奶了。"明仁娘骂道:"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这么个丧门星!谁家不是大吉大利,回回让人安生不了。"
仲林吓了一跳,去年淑云差点儿死在难产上,送老衣裳准备整齐了,黄泉路上拣了条命。听老婆子在唠叨,董仲林心里又忧又烦,生气地说:"你少嚼舌根子!快去看看,啥事儿能比生孩子要紧!"临出门,仲林说:"我过去给咱爹磕头,你别急着过去,大人孩子平安,让嫦娥过去言语一声。不许为难孩子。"
过了碾棚,碰上了二叔,二叔叫董化斋,八里洼乡的乡长。二叔披着棉袍子,戴着缎面狐皮帽子,帽耳上的毫毛一寸多长。仲林站住,等二叔过来说话。董化斋到了跟前,说:"仲林啊,正要过去找你说话儿呢。不在炕上猫着,咋出来了?"
仲林问:"二叔,您找侄儿有事儿?"董化斋说:"仲林啊,今儿粮囤倒出空儿来了,你跟明仁说,把租子给我送过来。二叔啊不缺几担粮食,终究是个账目,年关到了,不交割明白了,二叔怕你心里不踏实。"
仲林咳嗽了几声,说:"二叔,明仁赶三番集去了,明儿晾晒一遍,后天给您送过去。"董化斋说:"你有事儿?"仲林说:"俺爹好日子。二叔,一块儿坐坐,侄儿给您敬碗儿酒。"董化斋说:"你不说我倒忘了。你爹八十三了,好寿限!"董化斋背着手走了。
仲相住得比仲林气派,算不上森宅大院,在八里洼算是最好的房子。前后两个院落儿,前院一溜五间大房,中间是穿厅,通着后院儿。仲相一家人丁少,后院除了仓储,多半闲着。
董老太爷操劳一辈子,没治下像样的家产,庄稼人单靠勤俭不行,几亩地,一根膀子,几辈子也过不富。没个正经本事儿,只能凑合个三餐温饱。在农村,董老太爷算是小有成就的。三个儿子三房媳妇儿,两个小院落,仲林和老太爷搭伙住着一个院落,仲相仲森合着一个小院,算是各有归宿,各有攸叙。
仲相住的这个院落,原是董化斋大哥董化伦的房子,董化伦信奉佛教,早年皈依了佛门,未曾剃度,半僧半俗,当了一个闲散的居士,一生未娶。后来,董化伦得了一场恶症,披发跣足,无事生非,搅得四邻不安,信佛信成了恶人。没过几年,董化伦隐遁而去,董家上下找了半年,不知所终。
董化斋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万贯家产没人承续,这个院落不吉利,做主把房子卖给了仲相。院落不错,可惜没占着吉地,也不算好房子。仲相买下这座院落,找了一位有名的方士,作法降祟,住了进来。仲相原本没有买房的打算,明华娘刁钻,住在一块,妯娌们斗嘴撩舌,处的不和睦,仲相手里攥着大钱,咬牙搬了出来。
仲相手里的大钱,不是大风刮来的,仲相娶了大户人家的闺女,明杰娘随嫁过来的没宅子没地,娘家路远,爹娘怕闺女受屈,折卖了几十亩地产,陪送过来一宗黄白物儿,置了这一套宅院。庄稼人娶亲,有娶穷了的,也有娶富了的,这都是命里的造化,万事不好强求。
仲相算是命好的人,上边有大哥仲林和一个老姐姐,下边呢,有仲森,家里地亩不多,董老太爷也是开明的人,把仲相送出去读了几年私塾,在三兄弟中,仲相是读书种子,仲林仲森都是劳碌的命。庄稼人也是三六九等,像是仲相,没受过劳累的苦楚,日子比大哥老三过得滋润。一母之中,命运又不相同。
仲林路上走急了,咳嗽成一团,到了仲相大门跟前,在石鼓上坐下喘了几口。进了腊月,寒意紧逼,今儿天气不好,仲林顿觉身上生冷,咳嗽得更厉害了。痨病人最忌大寒大热,肺火恶寒,找中医看了几回,没啥好法儿,手里不攥着大钱,只有死熬死等,他倒不怕死,死有啥怕的,可他不能走在老人前边,青桑不落黄桑落,这个罪过就大了。
不知大姐过来了没?跟大姐说一声,过去给淑云打支应。盼着淑云给老董家添个根儿,又怕这一天。不知咋了,日子这么不痛快。喘了几口,刚要起身,学田牵着牲口往这边走,驴背上搭了破搭子,今儿陈庄集,学田是驴经济,一集也少不下。
学田说:"大哥,看风景啊!"仲林说:"风景有啥看的。学田,赶集去?"学田说:"没空儿赶集。收了口破驴,没去势,找人劁了,出来遛遛。"学田走了几步,回头冲仲林抱了抱拳,说:"大哥,给你道喜!刚才碰上老姐姐,说淑云临盆了。"仲林的喉咙里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