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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01)

    农,天下之本也。黄金珠玉,饥不可食,寒不可衣,以为币用,不识其始终。间岁或不登,意为末者众,农民寡也。其令郡国务劝农桑,益种树,可得衣食物。——《汉书?景帝纪第五》
    第一章
    这是一片苍茫的原野,一片冬夜交盖下的黄土,漫漫荡荡,无边无际。风声在莽原上行走,走累了,细如银针的脚步进了村庄,在村里落脚,缓一缓,歇一歇,再往前走。
    村子叫八里洼。
    这时候,天还没亮,没有灯火,没有亮光,只有天空上的星影儿,闪烁着一绺绺璀璨的光芒。农村的夜,是纯净的,黑得不那么浓烈,晴明的天空下,被寒夜冻透了的屋宇,挂着霜刃的树梢,安静的河流,以及过路的风声,一切都在熟睡。
    一座吊梢门楼,两扇乌漆大门,门上照例贴着两张门神,一张是银盔银甲的秦叔宝,一张是怒目圆睁的尉迟恭,风声一起,二梁上挂宫灯的铁环玲玲作响。进了门是一面影壁,影壁也不好看,灰兮兮的青砖牙子,勾着一面白墙,墙上毛燥燥,没画牡丹,没画缠枝莲,庄稼人过得是清白日子,想讲究讲究不了。
    三间正房连着两间耳房,扣的是一排排的小青瓦,坐北朝南,负阴抱阳,气派说不上,这是规矩,庄稼人叫“二郎担山”。说得还是一个平衡,平衡是做人做事的规矩。东厢是两间小东屋,也是小青瓦,也是一门二窗,西厢是两间西房,大小尺度是一样的。
    南面是一大间敞棚,堆着柴火农具和杂物,连着的是牲口棚,棚梁上搭着绳套和嚼子,下面是三尺长的马槽。东南是门楼,方家说东南主巽位,是风行走的方位,人有道,风也有道,一通百通。庄稼人的日子有圆有方,方的是天井,圆的是灶台,方圆之间,过得是个自在圆满。
    四面都是房,方正的天井还是方正的,合着天圆地方的规矩,天井光溜溜的也不好,因此,天井里站着一棵大榆树,取得是一个“余”的意思,要不栽一棵杏树,取得还是一个“兴”的意思儿。院子里栽棵树,夏天得一片阴凉,春天得一片雨声,过十年二十年,树高过丈,嫁闺女的木料,一般从天井里出,有老人的,一盒儿寿材少不下,也是从天井里出。
    站在院子当心,举头看天,天华晴明,青碧如洗,头顶一颗星又亮又圆,闪着紫微微的光芒,这是喜庆之色,紫微星在天,一两日之内,主家必有吉庆。主星一侧有一道白光犯界,看起来又是凶兆,白主丧事,祸殃当道,不是好气象。老百姓的日子忧戚不断,生老病痛是平常之事。
    这家老住户姓董。太爷叫董化耕,长子董仲林,次子董仲相,三子董仲森,老太爷在三子之间轮番住,入了冬,太爷在老二仲相家安享清福,仲相和仲森早已分家另过,也不在院子里生活。这家院子是仲林的家产,日子不厚也不薄,在八里洼算是中上。
    董仲林子嗣多,五子一女,五子取名仁义礼智信,合着五常之性。膝下只有一个独女,取名嫦娥,人长得精致乖巧,比月宫里的还胜了几分。一人一造化,一人一福分,董仲林的日子不宽绰,儿女们才貌俊朗,也是好人家。
    明仁是仲林的长子,太爷的长房长孙,名字里带着一个“仁”,这个“仁”字好比明仁的性情,为人诚实厚道,敬事乐业,见不得人家疾苦忧烦。明仁媳妇陈淑云纯孝简朴,邻里,婆媳,姑嫂,这几样关系最难处置,淑云温和体恤,也是受人敬重的女人。
    天似明未明,明仁下了炕,摸索着擦着了火镰,弧光嗖地一闪,窗台上的灯火晃晃悠悠,一点一点亮了,窗户上映出了一方温暖的亮光。睡在炕梢的媳妇陈淑云听见响声,披衣坐了起来,惺忪着眼睛,问:“鸡叫几遍了?我起来给你做口吃的。”陈淑云说着要下炕。
    淑云身子沉,夜里翻腾了半宿,明仁以为淑云发作了,下身没落红,算起来这两天的事儿。上一个孩子落地没了,明仁不由紧张起来。明仁说:“你别起了,觉得不好,让水英喊大姑去。你可记住了!”
    英还在熟睡,细匀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淑云轻轻蹬了水英一脚,水英动了动身子,嘴里嘟囔了一句,又睡过去了。淑云说:“让水英起来,给你做点吃的,走那么远的路。”明仁替她掖了掖被子,怜惜地看着水英,说:“别惊动水英了,让孩子多睡一会儿。”
    天空澄澈如洗,满天繁星,牛郎星正在当头,闪烁不定,早上寒气重,地上落了一层白霜,四更天好似已经过了。远处的鸡叫,一声连着一声。董明仁端了一簸箕干草,进了牲口棚,大青骡子卧在槽头,安静地回嚼,添完了草料,抓了一把谷糠,在木桶里搅了搅,大青骡子低头饮了一气,抬起头扑橹扑噜地喷着响鼻。
    听见大门响,明仁开了大门,三官披着棉袄,蹲在大门口等他。三官说:“天不早了!年关将近,走晚了路上不安静。套上牲口了吗?”明仁说:“你屋里坐坐,我弄口饭吃。淑云叫唤了半宿,没让她下炕。”
    三官跟着明仁进来,蹲在天井里捻了根烟,不紧不慢地吸起来。明仁往锅里添了瓢水,点着火,掰了块窝头放进锅里,淑云说:“面缸里还有把白面,你做碗面汤喝吧。”明仁没吱声,交了腊月,离新年不远了,淑云说生就生了,月子里没几斤白面咋行呢。
    三官吸完了烟,把大青骡子牵出来,帮着明仁套车。大青骡子认生,在天井里打盘旋,咋也拢不住它。三官笨手笨脚帮着套车,明仁说:“三官,你歇着吧,黑骡子欺生,外人使唤不了它。”明仁接过嚼子肚带,三下两下把骡子收拾熨帖了,紧了绳套,上了肚带,大青骡子安静地站在车辕里,舔着地上的干草。
    又是一阵儿鸡叫。天真的不早了,三官催促说:“快点吧,鸡叫四遍了,三番半天集,去晚了,连个拴骡子的地儿也没有,好多事儿呢。”明仁扛出几口袋谷子,装到大车上,斜挎了褡裢,吆喝着牲口刚要出门,门前有个黑影挪动,咳嗽了一声,娘起来了。
    明仁把牲口吆喝住,说:“三官,你回去赶牲口吧,我在村口等你。”三官出了院子,明仁说:“娘,您咋起来了?天早着呢。”娘问:“明仁,你媳妇没起?她倒沉得住气儿!”
    明仁怕娘生气,只好说:“淑云夜里闹腾了半宿,这会儿刚睡着。淑云这两天的事儿,该预备的也得预备了。”娘耷拉着脸儿说:“还有啥预备的!是根草还落个籽儿呢,哪个女人生孩子,不是大命换小命,你媳妇身子金贵!发作了吧?”
    明仁没吭声,娘生气了,娘翘着小脚,冲着窗户大声说:“今儿是你爷爷好日子!过了八十的人,日子一天比一天短,谁不是怀里揣着,背上驮着?男人出远门儿,不兴做口热乎饭?”娘分明说给淑云听,明仁说:“娘,怨我,我没让淑云起,不怪淑云。”
    明仁娘说:“当娘娘伺候着吧。娘一个包袱扒出你兄弟五个,哪一个不是断了脐带就下地干活?一家人浆浆洗洗缝缝补补靠谁呀?年关到了,穷家破业,我可雇不起老妈子。”娘扭着小脚回了屋里。
    明仁回头看时,淑云房里早已点上了灯。淑云压着声儿喊水英:“水英,快起来吧,你奶奶起来了,今儿是你太爷生日。”明仁心里不踏实,淑云到日子了,拖着个重身子,万一扭着碰着,可是件要命的事儿。他盼着淑云添个大胖小子,让爷爷高兴高兴。
    明仁返身进了屋,小声嘱咐说:“我不在跟前,别由着性子来,娘说两句就说两句,别当事儿。”淑云知道明仁不放心她,苦笑着说:“三官等着呢,你放心走吧,还没到日子呢。”
    娘从屋里出来,往明仁怀里掖了两个饼子,说:“明仁,年跟前路上不太平,早去早回,别让娘记挂。”明仁不放心淑云,出门的时候说:“娘,您得空儿过来看看淑云,过晌我就回来了。”
    三官在村口等了一个时辰,没见明仁的影子,小风在土路上飞扬,吹起的黄土贴着路面流动,寒气逼人,野草上的霜凌子白茫茫的,远处是黑乎乎的田野。三官的车上,也是装了一车谷子,车尾上搁着几匹白布。先粜了谷子,再到魏家染坊染布,跟六和茧厂预定明年的蚕种,去一趟三番不容易,有多少事情要做!
    三官心里发急,不是搭伴儿走太平路,他才不等明仁呢,三十几里地,天明前就到了。明仁慢性子,忒磨蹭了,等他到几时啊。三官倚着大车,蹲下来点了根烟,听见村里狗叫成一串,明仁出村了。
    一根烟没吸完,明仁吆喝着牲口过来了。三官跺跺脚站起来,明仁的大车到了近前。三官说:“起五更,赶晚集!明仁,你忒拖拉了。”明仁咧着嘴巴苦笑,说:“三官,你急,我比你还急呢,你外明不知里暗,淑云这两天躺下了,偏偏赶上爷爷的好日子。”
    三官跳上骡车,说:“女人生孩子,好比树上熟透了的果子,该落地落地,你守着有啥用?明仁,这一胎准是小子吧?”明仁说:“谁知淑云争不争气,再生个丫头片子,爹娘跟前不好交代。”三官说:“这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庄户人讲究祖辈传流,家里没个男孩子,老了没指望。我家大小子都能使唤牲口了。”
    两人说着话,起了大车,两辆大车紧咬着尾巴,一路往三番赶。黎明前,路上一派苍黑,只有满天星斗照着官道上一前一后的两辆大车。三官心里畅快,一路甩着鞭花吆喝着牲口,一路阔着嗓子唱:
    (唱)薛平贵扬鞭打马来到村前
    一位二八娇娘她立在井沿
    红鞋子绿裤子
    弓着身子把水翻
    头上松松挽着一个美人纂
    一枝杏花(呀)她就别在鬓边
    白白的腮(呀)红红的嘴(呀)媚媚的眼
    哎呀呀
    活似那九天娘娘下了凡
    (白)咦,这是谁家的媳妇,好眼馋啊
    待俺下马,将她调戏调戏
    (唱)薛平贵下了马好言相劝
    大姐呀
    何不扔了井绳跟了咱
    吃得玉食(呀)穿得锦缎(呀)戴得缨簪
    坠金蹬佩雕鞍
    咱就扬玉鞭
    哎呀呀
    乐得个夫贵妻荣风流快活
    省得在这荒村野店糊涂沾不住碗
    这是当地有名的折子戏,叫《花郎汉》。说的是薛平贵和王宝钏的事儿,剧情跟京剧《武家坡》、《大登殿》差不多,戏文儿不一样,板式简单,过门儿不繁琐,曲儿幽怨,舌音忒重,唱词土气,行腔委婉,曲折细腻,尾腔拖得很长,越发耐听,一般庄稼人也能来两口儿。
    得儿,驾!三官越唱越精神,扬鞭催马,骡蹄儿得得,弹起地上腥湿的泥土。明仁听着三官不着腔调的戏文,心里一番愁闷。淑云上一胎难产,差点儿丢了小命,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落地就死子,他差点疼晕过去。
    人啊就是个命,大小事儿让命圈住了。命里只有八升米,走遍天下不满斗。老天爷赐你个驴驹子,不会给你个金马驹子。明仁不敢多想,听天由命。轻轻甩打着鞭子,大青骡子咴咴地叫着,不一会儿跑得通身是汗,四野里一片浑黄的土地往后飞窜,眼前的景物变得迷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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