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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节

    1989年的春节,很快就过去了。
    这天晚上,韩家栋掰了块煎饼攥在手里,借着银白色的月光去了韩明强家。他试探着走进了韩支书的家门,不出所料,一只大黑狗听到动静从里面窜了出来。大黑狗只“汪汪”了两声,就被他扔到地上的煎饼堵住了大嘴,叼着煎饼跑了回去。他沾沾自喜,认为自己对付狗儿的办法还是蛮高明的。正要往里走去,突然听见韩明强正在往外送人,他赶紧藏在了大门扇的后边。
    只听韩明强客气地说:“老让你当哥的想着,闹得我心里不安。明儿也让恁弟媳替我看看你和嫂子去。”
    “送给别人我还拿不出门来呢,也就是你当兄弟的担事儿。你的恩,我就不能再提了。”那人谦卑而客气地说道。
    韩家栋听出那人原来是韩振焘的父亲韩明秋,并估计送来的是汤圆,因为韩明秋的妻子王香草做的汤圆非常有名,而韩明强爱吃也是出了名的。可是,韩明秋所说的“恩”究竟是啥样的恩?虽然不是近支,但毕竟是一个家族,韩明强对韩明秋家平时有点照顾也是人之常情,啥样的情分能称得上是“恩”?韩家栋绞尽脑计也没有想明白。
    韩明强把韩明秋送出大门去,刚返身回到大门里,被从大门扇后边出来的韩家栋吓了一跳。
    “恁娘的,啥东西,想把我吓死啊?”韩明强一看是人不是鬼,佯装生气地骂道。
    “我想给您老人家一个惊喜。”韩家栋“嘻嘻”地赔笑说。
    韩明强一看韩家栋两手空空如也,心中非常不悦:“惊喜个头啊!送了一拨又一拨,我还没住脚呢。”
    “大伙儿没忘了您,说明您老人家领导得好,威信高呀。”韩家栋跟在韩明强的屁股后边,一边拍着马屁,一边走进了屋里。
    “甭给我耍贫嘴,有屁快放。我知道你不是省油的灯,找我就没好事儿。坐吧,喝水自己倒,恁婶子不熨帖,没人伺候你。”
    “我没怎么想着您老人家,可一直没忘了俺婶子。”韩家栋并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说着从棉袄兜里摸出了一块崭新的坤式手表。
    韩明强两只金鱼眼先对着茶几上的手表放了放光,然后对着卧室喊了起来:“翠婷她娘,栋儿给你送大礼来了。你出来看看,留还是不留,你看着办。这是恁娘俩的事儿,我可不掺和。”
    富富态态的翠婷她娘,一头“柯湘式”短发,显得白白胖胖的圆脸更加肉头,拉开卧室门走了出来。脸色红润,看上去好着哩,哪像有啥病呀!韩家栋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不知道婶子不熨帖,不然早来看您了。”
    “不打紧,有点伤风。你年前又是烟又是酒的,没少花了,还又破费干啥?”翠婷她娘一边说着,一边装模作样的使劲咳嗽了两声,以示自己的确有病在身,而并非像大伙儿所议论的那样,家里来了外人她就躲起来。她从韩家栋的手里接过礼物去,仔细端详了端详。“好着哩,还是上海的,名牌呀。”
    经过一番推让和客套,翠婷她娘心安理得地拿着手表,准备去卧室里继续“养病”,而韩明强对她则发出了一声警告:“栋儿比猴儿还精,你这是把我卖给他了。”
    翠婷她娘回头莞尔一笑:“‘便宜不出外’,卖就卖了呗。”
    “五叔,您老人家要是这样说,我就忒没脸再来见您老人家啦。俺婶子这么疼我,孝敬孝敬她老人家,那还不应该?”
    “别给我兜圈子,有话直说,又碰到啥难啃的骨头啦?”
    “哪有啥难啃的骨头,是块肥肉,可我不忍心吃独食。”韩家栋接着把开办砖厂的想法向韩明强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说到底,这是一件三全其美的好事儿,对集体,对个人,对您老人家都大大地有利。”
    没想到这次韩明强竟能一直竖起耳朵耐心地听下去,而且是一直眯缝着一双突眼,一边认真听着,一边脑筋不停的琢磨着,还时不时地把他那圆圆的脑袋点上两下。韩家栋见他很有兴致,便越说越来劲:“我个人挑头,不用村里和您老人家操心,只要求村里出面担保帮着我从银行贷上两万块,我每年向村里上交土地使用费和管理费三千元。当然,对您老人家,我也心里有数,每年给您两千元买茶叶喝买烟吸。”
    “你出去了这么多年,一共混了多少钱?”韩明强突然问道。
    “不多,这些。”韩家栋伸出手来,很神气地做了个手枪的样势。年前省城的唐丽霞准时把欠他的工资和借他的钱一分不少地给他汇了过来,另外还多给了一千,附言栏里说是奖金。
    “八万啊?”韩明强惊呼道。
    “您老人家净开我的玩笑。我买过两次福利彩票,可都没中奖,哪来这么多钱?八万毛!”韩家栋被韩明强说得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八千?!说起来也不少,快成万元户啦。——我想起来了,几年前你说过这事儿。你那时候的想法还很不成熟。现在嘛,倒值得琢磨琢磨。只是、只是村里要收你的钱让我于心不忍——不就是一片啥都不长的荒坡秃岭嘛!说起来,村里也应该对你大力扶持,这也符合上级‘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精神。”韩明强此一时彼一时,与几年前判若两人。
    韩家栋被韩明强的肺腑之言感动得几乎要流泪,可他心里很清楚,仅仅感动是没有用的,便急忙表态:“五叔,既然这样,那就把上交村里的和孝敬您老人家的掉个个。”
    “你误会我的意思啦!我无功不受禄,哪能随便要你的钱?我又不缺钱花!”韩明强摆出了一副正人君子的架势,并主动摸起茶壶准备冲水,被韩家栋抢了过去。可能是担心就此会把财路给堵死了,他又接着来了一句:“当然,你以后发了大财,富得流油了,我也不会跟你客气的,你放心,我会主动找你要的。”
    然而,从小就机敏过人的韩家栋对韩明强的为人了如指掌,知道他是“罗锅子上山——前(钱)上紧”,他才不怕钱扎手呢,别说一年给他三千,就是一天给他三千,给他三万,他才高兴呢。他只好将计就计:“五叔,您老人家就别再推辞了,没有您的支持,这事儿我哪里敢想。咱爷俩就这么定了,村里两千,您三千。您要再不答应,我就给您跪下磕头。”
    “还是栋儿摸清了我的脾气,我最怕有人求我。好了,好了,我答应。那我从今儿起,就算你的第一个长工啦。”
    “哪里敢,顾问,高级顾问!年薪三千,不高。”这么轻而易举就把堂堂的支书大人摆平,韩家栋心里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不过,栋儿,馍馍岭土质没啥问题,可用水咋解决?以前打过几次深井,可全都失败了。”韩明强立即进入了角色,开始发挥顾问作用。
    “这事我正要请示您老人家呢。说起来很简单,我也和俺建东表叔商量过,就从水库下边挖条很小的渠道把水引过去。他说可以让我免费用水,我说那可不行,到时候一年咋也得给他个千儿八百的。”
    “我看可行。亲兄弟明算账,再好的爷们也不能例外。就看你动的这些脑筋,你这砖厂肯定能干好。”此时此刻,韩明强巴不得韩家栋明天就把砖厂红红火火地办起来。
    “五叔,您又见外了,是咱的砖厂。”
    韩明强哈哈大笑道:“对,咱的,我该喊你韩厂长了啦。”
    “您老人家,又刺挠我啦!”
    未来的韩厂长韩家栋随着他的“高级顾问”韩明强又开心地说笑了一会儿,然后便如释重负回到了自己的家。
    这年的春节前后,韩家栋曾多次从老风口翻过莲花山去找蓝天秀,商量他俩复婚的事儿,但每次都是无功而返。他夜里依然时常做梦梦见蓝天秀,好多次都是像变成了一块轻飘飘的云彩,从莲花山上飘了过去,而每次的情节都大同小异,最后的结果都是被痛苦折磨而醒。他曾猜想了无数个蓝天秀一意孤行的原因,可最后又被他全部否定。他终于清醒地认识到,如果不把蓝天秀的病根找出来,就这样盲人瞎马地乱投药,只能是徒劳。他遂决定从长计议,先把砖厂办起来,等自己有了着落,然后再慢慢想办法。
    韩家栋要办砖厂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黄泥沟的大街小巷,大家开始议论纷纷——
    “这小子是干事的料,准行!”
    “媳妇儿没了,也没再找上一个,他也就这么回事啦。”
    “让我看,千万别去跟着他干,谁干谁倒霉。”
    “对,不假,不信咱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他这几年在省城发了大财,按理说还能找不上?说是还惦着他头个媳妇。”
    “说起来也是,他那个媳妇忒好了,让谁谁也忘不了。”
    反正人多嘴杂,说啥的都有。
    听说韩家栋要干“大事业”,许多亲朋好友纷纷慷慨解囊,伸出了援助之手。吴大嘴倾其所有,拿出了五百块。胡大年东借西凑,拿出了一千。而高胜利和刘四宝对胡大年提前连个屁也不放就私自做了决定,两人都非常恼火;他俩作伴亲自去了一趟红石沟,把自作主张的胡大年狠狠窝囊了一顿。但他俩并不甘心让外人笑话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行,而是打肿脸充胖子,每人咬着牙各凑了一千。韩家栋那些没出五服的老少爷们,在韩明山的带领下,有多没少,大都以实际行动对他表示了实际支持。韩家栋无一例外地给他们开了借款收据,并明确地注明了和银行一样的借款利率。
    最早主动投到韩家栋麾下的,是本村的小伙子尤满亮。尤满亮是韩明强连襟的儿子,好吃懒做远近闻名,但他也并非一无是处,人机灵得很,虽然机灵得有点让人不放心。他口口声声他姨夫韩明强如何嘱咐他要好好干,要多做贡献少谈价钱,一再表示要跟韩家栋同生死共患难,这种情况不容韩家栋犹豫,立即对他表示了欢迎,并被圈定为生产主管。随后,韩家栋把吴大嘴动员了来,因为在他看来,负责销售的最佳人选,非他莫属。南瓜袁来富至今依然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无依无靠”的缺陷转眼之间变成了“无牵无挂”的优势,被韩家栋聘为安全保卫负责人。韩家栋彻底改变了从前自学制砖技术的初衷,把刘建东老汉聘请来做了技术顾问。而刘建东同样乐此不疲,把眼看承包到期的水库交给他的一个儿子去管理,来砖厂准备安心发挥余热。胡岱对今年考高中本来就没有一点信心,巴不得有个辍学的理由,见机会终于来了,便吵着闹着要来给老舅当助手。胡大年和韩翠芝被胡岱缠得不胜其烦,只好把皮球踢给了韩家栋。在劝说无果的情况下,韩家栋只好勉强答应了。从此,胡岱成了韩家栋的跟屁虫,天天不离左右,俨如旧社会地主老财的狗腿子。
    一个月后,位于黄泥沟村西北方向的馍馍岭下面,平地盖起了几间窗明瓦亮的砖房,门口挂上了一块木牌子,上面用黑漆写着“平阳市金沟镇韩氏制砖厂”几个正楷大字。
    馍馍岭形状酷似一只浑圆的馒头,方圆不过百十米,全是黄粘土;由于岭上面积本来不大,加上引水困难,种小麦和玉米怕旱,而种花生和地瓜又嫌土性太粘,俨如鸡肋,食之无味,扔之可惜。往年学校不抓学习,孩子们放学后无所事事,便把馍馍岭当成了打闹和练习拳脚的好地方,时常有个把孩子或者抱着胳膊,或者瘸着腿,呲牙咧嘴,哎哎哟哟,从上面狼狈不堪地走下来。后来有个五保户以每年几十元的价格承包到手,到时候播撒点耐旱的荞麦,点种些不用操心浇灌的山豆角,权当“年三十打了只兔子——有它也过,没它也过”。但是,早在几年前,在韩家栋的心目中,馍馍岭就成了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俨如黄灿灿的金坨子。现在,在村委的协调下,那位五保户很痛快地转包给了韩家栋。村支书韩明强在村两委会上则给大家算了两本账:一是现在韩家栋可以每年给村里上交土地使用费,二是将来当馍馍岭这只“馒头”被韩家栋吃净啃光以后,村里自然又凭空多出来十几亩良田。村主任和那些惟韩明强马首是瞻的委员们,对首脑的分析无不点头称是。在讨论收取韩家栋多少费用比较合适的时候,大家为了讨好韩明强,都纷纷做起了顺水人情:村委副主任说顶多一千;他话音刚落,村委主任便明确表态,一千太多,顶多八百。后来大家达成了共识,鉴于韩家栋父母双亡,目前还是光棍,对他白手起家艰苦创业,村里应该大力支持,每年只象征性地收取六百元,能说得过去就算了。韩明强及时把好消息告诉了韩家栋,而韩家栋也及时地把韩明强每年的辛苦费提高为三千五百元。
    韩氏制砖厂很快就垒起了炉窑,平整好了晾砖场,购进了制砖机,架设了照明和动力线路,开挖了长长的引水渠道,砌好了一个很大的蓄水池。不久,高高耸立的烟筒开始往外冒出了滚滚浓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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