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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节

    唐丽霞正在办公室里和马亮商量事情,见韩家栋这么快就回来了,她喜出望外,装模作样地伸出手来,使劲握住了韩家栋的手,同时两腮灿如桃花,笑容可掬地说道:“你走了还不到两天,就把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真担心事情太多会把你缠住了呢。”
    韩家栋格外用了点力气,才把自己的手从唐丽霞那只光滑而柔软的手里抽了出来。他知道,对他即将离去,唐丽霞肯定会感到非常失落。他谢绝了唐丽霞让他回宿舍休息的劝告,坐等马亮领旨而去,他便急忙并尽可能婉转地把自己准备离开的打算和缘由细说了一遍。
    果不其然,唐丽霞一听,顿时花容变色,恨不得先抽自己一巴掌,骂自己命运不济;再抽韩家栋两巴掌,骂他对她薄情寡义;最后再狠狠地去抽那个叫蓝天秀的臭女人三巴掌,骂她关键时刻出来捣乱。若再给她十天半月的时间,她就能把她自己很自然地交给韩家栋,不,是把他彻底拿下。她追悔莫及,恨自己脸皮太薄,邀他去她家吃水饺的那天晚上没有趁热打铁。
    那天下午,临近下班,韩家栋趴在办公桌上把一份采购清单仔细填完,一抬头,发现对面的唐丽霞两只春波闪动的眼睛,正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他,他赶紧咧嘴尴尬一笑。唐丽霞白皙的面颊上顿时飞上了两片红云,急忙还以甜甜一笑,并声脆如铃地说道:“孩子到他爸爸那里去了,你去我家吧,给你包水饺吃——我中午把馅子就准备好了。”
    韩家栋猛然一怔,急忙说道:“等你女儿回来再说吧——我还没见过她呢。”
    唐丽霞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露了馅,让韩家栋“误会”了,满脸变得通红,但情急之中找到了借口,便不顾夸大事实地解释道:“你不知道,那孩子忒不懂事,连看见我跟别的男士多说会话,她也要对我盘根问底,搞不好还要又哭又闹。有她在,这饭你就别打算去吃了。”
    “没想到还挺有个性的。那好,下了班你先走,我随后就到。还叫上马亮吗?”韩家栋见唐丽霞刚才羞得脸红如布,想让跟他搭伙吃饭的马亮一块去,以便证明他思想纯洁,一开始并没有想歪。
    “馅子准备的不算多,以后再叫他吧。有些工作上的事,我也想单独跟你商量商量。”唐丽霞应对自如,但对他想把马亮拉上,却有点伤心,就像被针尖划了一下,虽然不重。
    “那好,就让他自己吃吧。”
    “那就——叫上他?”唐丽霞虚晃一枪,以便让韩家栋打消顾虑,她并非有意安排他俩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图谋不轨。
    “算了,算了!不叫他也好。”
    “我先走了。你抓紧过去。”
    韩家栋去跟马亮打完招呼,谎称是周老板做东请客,便骑上唐丽霞给他专门配备的自行车,去赴“鸿门宴”。
    唐丽霞长发披肩,平日的发髻不见了;上了淡妆;一身宽松的鹅黄色绒线装,让人感到里面的**也是松软的。韩家栋随着她走进了虽然不很宽敞,但很整洁明亮的客厅。室内温暖如春,他自己主动脱下了身上的羽绒服,她接了过去挂在了衣帽架上;他稍一迟疑,坐在了沙发的拐角处。
    唐家的这套房子两室一厅,阳面是两间卧室,阴面是客厅和厨房,用韩家栋半个行家的眼光来看,布局非常合理。别看就这么一套小小房子,虽然不过六十多平方,还是顶层六楼,但是,在这寸土寸金的大都市的黄金地段,拥有这么一份房产,已经实属不易。不是党的政策好,像她这样原本窝在家里的泥腿子,那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不,连望都望不见的——你知道省城在你家的哪个方向,离你那偏僻的小山村到底是四指还是一拃远,那可是在高比例的地图上。韩家栋对唐丽霞前夫开疆辟土的发展能力,不得不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和他年龄相仿,人家出来闯荡世界无非比他就早了那么几年。可是,他算啥,混了这么多年,省吃俭用的,家里还是那几间破草房子。唉,可怜呀,“货比货要扔,人比人要死”。
    唐丽霞包完水饺后,又炒了两个青菜,端上了一盘现成的烧鸡和一盘酱牛肉,两人边吃边聊,其间还推杯换盏喝了两瓶啤酒,最后吃完了让韩家栋赞不绝口的水饺,不知不觉中结束了这顿晚餐。
    收拾完杯盘狼藉的茶几子,唐丽霞重新泡了两杯“乌龙”茶。韩家栋仍然坐在了沙发的拐角处,而唐丽霞则坐在沙发的另一端,身子斜靠在扶手上,正好侧向韩家栋,两人相对的角度和距离都恰到好处,准确地反映了两人目前的关系既不十分亲密,也并非非常疏远。
    “没想到你过去的遭遇这么不幸,不是马亮说起来——”唐丽霞终于开始言归正传。
    “不堪回首,一言难尽。”虽是陈旧伤,但被人一戳,韩家栋依然感到钻心地疼痛。
    “这么多年啦,怎么还一直单身?”
    “连吃饭都一直成问题,还奢谈啥子婚姻。”
    “贫贱夫妻多的是。再说你也没到了吃不上饭的份上呀。”
    “贫贱而恩爱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有什么样的要求,我帮你物色一个?”一心想把自己嫁出去的唐丽霞“突发奇想”。
    “像我,能提啥条件,就看缘分吧。”
    这可不是他韩家栋的做事风格,这么自卑,这么没信心。难道是怕自己攀高枝,故意说给她听,而等待她出动出击?或者压根就没看上她,是她自己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唐丽霞有点找不到北了。她喜欢他英俊潇洒,欣赏他聪明能干,钦佩他富有责任心;她早就渴盼他张开双臂把她揽入怀中,可她又缺乏主动投怀送抱的勇气。从她情窦初开就受到男同学不断追逐,不到法定结婚年龄就跟着对她软磨硬泡、死缠烂打的前夫私奔到了省城——她只知蒜锤子去敲蒜臼子,哪里想过蒜臼子也可以反过来去砸蒜锤子。他来到她的身边已经两个多月了,她曾失去了一次本可以非常自然地跟他亲近的绝好机会:那是一次去外地一家纸板厂考察的路上,他俩紧挨着坐在了客车的最后一排;一路上,她多次想假装打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或者干脆把身子直接歪进他的怀里;可是,直到车子进了终点站,她也没拿出足够勇气来实施自己的“阴谋”。
    “我的意思,你打算在这里,还是回去安家?——这可是个大问题。”
    “说实话,不是遇到你,我可能早就回家了。”
    “我是问你,准备在哪安家?”
    “当然,能在这里安家,那肯定求之不得。”
    唐丽霞心里高悬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把两人的茶杯都添了水,接着继续问道:“听说你前妻人挺好的,长得也很漂亮。”
    韩家栋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又朝唐丽霞瞄了一眼,脸上酝酿出了一丝苦笑。说假话吧,是违心的,而实话实说则很明显是有意给唐丽霞打低分,是在贬低她。
    “是挺好,毕竟,‘情人眼里出西施’。”韩家栋终于吞吞吐吐地说道。
    唐丽霞认为韩家栋回答得非常巧妙,虽然有些醋意。但她更多的是喜悦,因为在她看来,在现在两人关系很微妙的情况下,若换成另外一个男人,十有**会说“她算啥,照着你可差老鼻子远啦”,而说这种话的男人,虽然会满足她的虚荣心,但肯定不会让她很放心。
    “人生就是这样,哪有一辈子都顺顺当当的。像我——”
    房门被突然打开,闯进来一个手里捏着一把拴着红绳子钥匙的**岁的小女孩儿。
    “露露,你怎么回来啦?”唐丽霞带着些许不安和慌张,急忙站起来,关心地问道。
    “我弟弟讨厌,老是哭、哭,吵得我头都要炸了。”露露说完,跑到客厅北面的窗户前,猛地一下推开铝合金窗扇,一股寒气随之窜了进来,她全然不顾,伸出手去使劲摆了摆,喊了句“爸爸再见”,接着把窗扇又重新拉上了。
    “露露,快喊叔叔。”唐丽霞一脸僵硬的笑容,动员女儿向客人打招呼。
    “叔叔?我还以为是个爷爷呢。”露露不屑一顾地回答。
    “露露真逗,我有那么老吗?”韩家栋哈哈大笑。正是露露的回来,才让他一晚上的拘谨感突然一扫而光了。
    “不懂事儿,自己玩去吧。”
    露露的确很不给当妈的长面子,她变本加厉,两只大眼一瞪,小鼻子一皱,鲜红的舌头一伸,对着有可能来她家企图占山为王的危险分子就是长长地一声“咦——”,然后从茶几上摸起电视遥控器,一屁股蹾在沙发中间,开始胡乱调台。
    韩家栋主动跟待搭不理的露露说了几句话后,起身对唐丽霞说道:“太晚了,我该回去了。”
    “还早着呢,再坐一会吧。这孩子,没点礼貌,让你见笑了。”
    “挺可爱的!小孩子家,都这样!”
    见韩家栋执意要走,唐丽霞便主动去把他的羽绒服从衣帽架上拿了下来。韩家栋迎上去,接过衣服穿在身上。送他出了门,等他一回过身来说“再见”,唐丽霞不由自主地伸手给他拽了拽衣襟……
    对自己的优柔寡断,唐丽霞越想越生气。她这时候连说话也结巴起来:“你、你、就没有别的路可走啊?”
    “我没少琢磨了,实在想不出还有更好的办法来。”
    “你让我以后怎么办?”唐丽霞的这句话可是公私兼顾。
    马亮在他隔壁办公室里听到这边动静不小,很不放心,便跑了过来。听明白了唐丽霞情绪激动的原因,他的心情立时变得十分复杂起来:既舍不得韩家栋离去,还又暗自窃喜。因为在这短短两天的时间里,他尝到了“老虎不在家,猴子成大王”的甜头,明白了“月亮落下了,星星才发光”的道理,感受到了唐丽霞的似水柔情——虽然只是少得很可怜的一点点。
    “唐厂长,你沉住气,韩厂长也有他的难处,咱要设身处地地替他想想。你放心,有韩厂长开创的大好局面,我们一定会把大红鹰纸箱厂办得越来越红火。”马亮诚恳地说道。
    可是,马亮把话说完了,这才意识到自己未免太急不可待,用意也太明显了。虽然覆水难收,可他还想做些补救:“哦,我的意思是说,韩厂长最好能留下,可是、可是——”可惜没有了下文。
    面对自己眼看鸡飞蛋打,人“才”两空,唐丽霞退而求其次,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说:“家栋,我的心情你肯定能理解,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回去把她娘俩接来,我把房子让给你们住,我和孩子去另找地方。我会拿着她当亲妹妹来看待的;我说到做到。”
    马亮见唐丽霞提出了一个皆大欢喜的折中方案,终于找到了表白的大好机会,便不失时机地表了态:“我看这个办法好,非常可行,值得考虑,韩厂长,你一定不要拒绝。”
    “小马,谢谢你们的好意。我和天秀之间非常复杂,并不是你们想象得那么简单。”
    唐丽霞见韩家栋“王八吃秤砣——铁了心”,遂悲愤交加:“你把我们撂在这里,就这么忍心呀?还有好几十口人等着吃饭呢!”
    “你要有信心。你从前没有搞过管理,乍一接触肯定觉得无从下手。通过这段时间来看,你是块当老板的材料。有小马他们几个帮忙,咱这厂子肯定越办越好。”
    “你甭给我戴高帽子,甭在这里给我灌**汤。愿走你就走,离了谁地球照样转!”唐丽霞说完拂袖而去,出门时“砰”地一声把门关得山响。
    “韩哥,你可别生气。女人就是女人,即使当了联合国主席,她还是个女人。”听马亮的口气,他已经完全具备了可以代表刚离开的那女人向他道歉的资格。
    “小马,你错了,我不光不生气,反而高兴。就凭唐厂长这脾气,肯定能把厂子办得很好。”韩家栋对唐丽霞充满信心地说道。
    “我也发现了,咱这唐厂长是有脾气。她一开始因为摸不清头绪,还拿着我当张牌看。现在可就不一样了,露出女霸主的苗头来啦。将来不论谁做了她的丈夫,保准会受气。你说呢?”马亮杞人忧天,俨然马上就要身不由己给人家做倒霉丈夫,不由得感到前途有些黑暗。
    在随后的几天里,女人的小性在唐丽霞身上暴露无遗,表现得淋漓尽致;她一直没有再露面,厂子里的业务全由马亮他们看着处理。但是,她却特意做了安排,让马亮召集所有管理人员找了一家饭店为韩家栋举行了欢送酒宴。当然,她并没有到场。因韩家栋已是卸任的副厂长,加之是为他送行,他对大家不便约束,而马亮他们群龙无首,互不服气,见了酒便顾不得命,喝得酣畅淋漓,个个大醉而归。
    明天就要动身了,韩家栋抽晚上时间前去唐丽霞家辞行。等他敲过门,从里边传出一阵稚嫩的女童声;问他是谁,他赶紧通报了姓名。唐丽霞的女儿露露出来开的门,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口气明确告诉他,她妈妈不在家。他猜测唐丽霞很可能在家,只是不愿意见他,便轻言慢语地跟女孩儿商量,放他进去,跟她妈妈说句话就走。谁知露露典型的小“霸王花”,声色俱厉,声言他若胆敢私闯民宅,她就报警。他见露露“有恃无恐”,更加坚信主人就在家里,并很可能正躲在房门后面支楞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便只好走人,权当已经跟她告了别。
    第二天早晨,韩家栋由马亮陪着去了汽车站。马亮帮着买好车票之后,便被韩家栋催着离开了。韩家栋刚在候车区找了个空座位坐下,唐丽霞就怀里抱着一塑料袋子东西,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急忙站了起来。
    “我抽空给你打了一件毛衣,不知合不合身。有时间就写封信来。用的你的钱和欠你的工资,年前都给你寄过去。”唐丽霞眼圈红红的,不由分说,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了韩家栋。
    韩家栋并不客气,急忙把东西接了过去,手里感觉到除了毛衣还有许多苹果,他的喉咙仿佛突然变窄变细,鼻子也像凑热闹伤了风,哽咽着说:“你多保重!我会回来看你的。钱不用慌,到用着的时候,我再写信告诉你。”
    韩家栋很想和唐丽霞握手告别,但她并没有给他机会,而是转过身去就走了,随之消失在了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望着她的背影消失了,他也泪眼模糊起来。
    经过一路颠簸,韩家栋在金沟下了车。他背着被褥,提着装满东西的黑提包和塑料袋徒步往家里赶去,并顺路去冯家湾和高村的两个姐家打了招呼,然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黄泥沟。
    当韩家栋来到自家的大门口的时候,发着暗红色的光芒、看似筋疲力尽的太阳眼看就要落山,为觅食而忙碌了一天的麻雀也开始纷纷往各自的窝里飞去,而家乡刺骨的寒风“呼呼”地同样六亲不认,对他这归来的游子并没有手下留情,吹得他的手背和面庞生疼。他用激动而颤抖的双手打开大门上锈迹斑斑的铁锁,推开了关闭已久的大门,院子里的荒凉景象顿时映入了他的眼帘。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院子里,但见四处都是东倒西歪的枯草,还有几棵足有半人高的蓟菜仿佛忠于职守的警卫战士,依然不畏严寒傲然挺立;挂满了墙头的枯草还在随风东摇西晃;离开时还崭新的门窗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草绿色的油漆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四面的墙壁斑斑驳驳,东南角猪圈的西墙坍塌了半截,而南面厨屋的墙上则留下了道道很深的雨痕。他强忍眼里的泪水没有流出来,打开堂屋门走了进去。屋子里阴森森,冷飕飕,到处落满了厚厚的尘土,地上和床板上布满了黑乎乎的老鼠屎和屎主清晰的爪印……这难道就是他几年来一直魂牵梦萦的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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