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八荒六合>书库>都市青春>村仇> 第一0二节

第一0二节

    矿里把春光明媚的五月称为红五月,今年的五月和往年不同,清河矿要举行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大会战,月产原煤三十一万吨,开拓区创单队单孔掘进一千米的世界新纪录。
    在水平负六百米的地下,开掘净宽五米的大平巷,平均每天掘出三十米,所有人都认为痴心梦想,但是,嘴上都说能实现,还表示超额完成,争取日掘进四十米。领导们按实际出发,把必须完成的定为任务,能超额的部分定为目标,便提出月进尺确保一千,争取一千三的战斗口号。
    说领导们按实际出发不是没有依据,陆长河在除夕夜中已经创出小班进尺十一米。十一米乘三再乘三十一,这事不用搞政治的领导费心,搞预算的技术人员会算的清清楚楚。
    为了确保完成任务和实现目标,身为矿务局矿建工程处副处长的吕希元来开拓区坐镇担任总指挥,他利用原五四掘进队的名称,把整个开拓区一千四百人编成一个队,吕希元任队长,原队长暂时委身当组长。
    吕希元调到矿建工程处,看到正处长和正书记都比他年老,而且不愿在工作中冒尖,他想搏一搏,搞出些名堂以取代他们。想使用拉帮结伙的手段打击异己,他对局里的人际关系和政治关系不大了解,不敢贸然行事。只好把精力转向生产,单孔掘进一千米是个大业绩,局领导会刮目相看,干的是没有风险的生产工作,捞的仍然是政治资本。
    吕希元把人员调配好,又对作业地点认真勘察,把原设计的两条巷道改为五条。
    在大会战之前,矿里做了全面部署,医院里能走路的工伤病号全部清走,空出绝大部分病床。还和局医院取得联系,拿出一部分病房、病床备用。救护队、宣传队、秧歌队、慰问队、祝贺队、安抚工亡家属队统统到位。矿食堂和两个独身宿舍食堂连班加点,给会战职工蒸馒头。矿中和矿子弟小学全部停课,由工宣队老师领到矿里集结。表现积极的老工人带上妻子和女儿,先进分子背上印有《为人民服务》的黄背包,包里装满馒头,并表示,吃光馒头后再升井。
    开拓区的工作做得更超前,五条巷道都拉开门子,扒斗机安装到位,机电科给配上矿里最先进的五条传送带,还增加十台新机车。
    四月三十日晚,开拓区大会议室灯火通明,红旗飘舞,标语醒目,打倒声不绝于耳,万岁声震撼九霄。吕希元领四百多名夜班工人向伟大领袖**请战,宣布七五五会战正式打响。先进分子表态发言和落后的典型请罪后,又请出两位工亡家属作报告。她们虽然不是本单位职工,也表示全力支持五四队的会战,在感谢领导的同时,号召全体矿工不怕牺牲,做出更大的贡献。
    在鼓乐喧天的热烈气氛中,各组长领工人下井。
    梁大叔也上夜班,在会战前嘱咐刘喜:“别听吕希元瞎叫唤,保护好自己为准。”他骂吕希元:“这王八头撒谎从来不脸红,说是独头掘进,他开凿五条,那三条废着不用,破坏地质结构,留下安全隐患,还得费工费料去维护。奶奶日,这世道出老洋奇了,劳民伤财都算政绩!”梁大叔觉得自己的话过火,又嘱咐刘喜:“咱爷俩说的话,对任何人不能说。现在,工人们都遵循这样的原则,在家说真话,班儿上说假话,领导面前说虚话,同事间说套话,憋不住说脏话,最好别说话。依我看,在家里也不能说真话。”为了说明这个原则的重要性,他搬出不知哪朝哪代的案例:
    有这么爷俩,给自己家砌院墙,邻居的小女孩在墙下玩儿,一块石头掉在头上,小女孩被砸死。爷俩慌了手脚,不敢告诉女孩的家人,便把小女孩砌在墙里。过了一些年,父亲得病,咽气前嘱咐儿子:“那件事不许告诉任何人,连你的媳妇都不能知道。”父亲的话被儿媳听到,她追问丈夫,并说夫妻间不可保密。老人的儿子经不住老婆的枕头风,说出实情。一次夫妻吵架,老婆揭短:“你好?你把邻居家的孩子砌进墙里。”老婆的气话被邻居听到,开墙露骨,把老人的儿子送上断头台。
    梁大叔讲这个故事,是让年轻气盛的刘喜管住嘴,也表示出他对刘喜的真诚信任。
    这次会战中,原四五掘进队担当主角。吕希元放出风,会战结束后,这个掘进队要出现一名全国级的新长征突击手。
    一名郭姓青年和一名唐姓青年都是上年度的矿级先进生产者,体格好,最有竞争力,二人都装着满满一背包馒头下了井。
    孙胜才也想在会战中表现一番,求人写了四份决心书交到支部,还把一份呈交给吕希元。吕希元没理会,原五四队领导因材施用,把他送进宣传队,而且到工作面去宣传。
    光明掘进队擅长掘坚井、坡度大于五十度的斜煤仓和大硐室,这些活可以用高、难、险三字来形容。金世儒也提出三个字,叫稳、准、“啃”。前两个字是从阶级斗争中学来的,“啃”字是他的独创,也就是啃骨头。啃骨头不同于嚼骨头,得慢慢来。和其他要求速度的掘进队相比,光明掘进队自然会落在后头,金世儒本人也是全开拓区最落后的队长。
    那次陆长河创出掘进新记录,造成冒顶,金世儒在处理冒顶的过程中被落石砸断腿。没几天,他拐着单拐来上班,不干活,只把安全关。他听说五十七度的斜煤仓有隐患,拐着单拐爬上去,在一旁指手画脚,让组长吕大春把隐患处理掉。往下爬时失了手,顺坡滑下去。金世儒在危险时没忘记保护伤腿,而让另一条腿砸在平巷的小铁道上。
    另一条腿骨折,金世儒拐上了双拐,又没过几天,他又出现在队里,工人们跟他开玩笑,给他一个硬骨头的称号。
    可是,硬骨头的称号没得到上级认可,金世儒落后队长的帽子没摘掉。
    六一○瓦斯爆炸前,金世儒就是队长,巨大的轰响给一些人带来高升的机会,而他被崩成了普通工人,等他再组建竖井队时,吕希元升为开拓区总支副书记,和金世儒同期的队长大都在区里弄个副职。如今吕希元当了副处长,担任总指挥,便把老搭档带领的光明掘进队排在最后,在各队掘进的空隙中干一些支护工作。
    金世儒对班长和工人下达指示:“支护工作也是革命工作,安全更重要。首先,要注意个人安全,干活时看住头顶上,休息时也要看住头顶上。我们的目标是两个,一个是协助老大哥掘进队完成一千三百米,还有一个,不能出一个伤员。哪个班组出人身事故,我找你们班组长算账,哪个小子出事故,我处理哪个小子!”金世儒还指示:“干革命要有合作精神,老大哥队抢时间,我们不要跟着起哄,他们腾出空来,我们再去支护,把家伙拿好,时刻准备着!”
    刘喜被编进青年突击组,组长是吕大春,他们负责往五条巷道喷混凝土。五条都是裸露的大巷,把喷头是最危险的活,吕大春亲自操作。
    头一个夜班,喷浆组总是待命,因为五个工作面都急于打眼儿放炮装岩石,腾不出空隙给他们,待命到接班,仍然没有喷浆的机会。吕大春请示班长,班长打电话给金世儒,金世儒命令:“给兄弟队让位,立刻升井。”
    五月一日,是全世界劳动者的节日,老天爷也为这个光辉的节日祝福,风和日暖,阳光灿烂。政府机关放了假,学校和各团体用鲜花和游乐为节日增彩。煤矿工人却是另一种方式,他们用多出煤,多进尺为自己的节日献上厚礼。厚礼是沉甸甸的,夹杂着的不仅仅是汗水,也有鲜血,还有年轻的生命!第一个工作日还没结束,矿医院就没了病床,走廊中铺满躺着伤员的担架,两名牺牲的矿工从斜井送上西山口的停尸房。
    传出一个又一个报捷的喜讯,凯旋归来的矿工喜笑颜开。他们不显得劳累,脸上的煤粉和油污不均匀,细心人能看出是故意涂抹。矿工们有组织地在人前通过,用洪亮的声音齐唱语录歌和颂扬歌曲。矿里人山人海,孩子们举着花朵,女家属摇着小红旗,党旗招展,国旗飘扬,宣传队击锣捶鼓,秧歌队翩翩起舞。有一伙人最显眼,他们穿着脏破的工作服,在矿门前又唱又跳,扭着不太流行的忠字舞,喊着大干快上的口号。孙胜才和霍二屁最特别,不但系上围巾装女人,还拉细嗓子学矿工家属讲些适应时局的进步话。
    霍二屁是从郑老本那个区借调的,开拓区领导看中他的才华。
    一位披散着头发的女子闯进矿,哭着冲进欢乐的人群。她的丈夫没回家,回家的工友说工作面出了事,又看到往西山口送死人,年轻的妇女着了急。
    慰问队来得快,迅速把年轻妇女架走,还用彩巾遮在她的头上。为了不让她哭出声,四位慰问队的女工在她两侧唱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和《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五四队的两位突击手三天没升井,兜子里馒头所剩无几,再熬过一个夜班,他们都要到井上补充给养。
    零点十分,扒斗机出了故障。怕机电队更换电机浪费时间,会战指挥部命令撤走扒斗机,把备用的后翻式装岩机开进掌子头装货。装岩机装了四车岩石后,两只前轱辘落到趴道下。处理装岩机落道,通常的方法是用杠子支,操作规程规定,支时要把装岩机的铁簸箕垫牢锁住。为了节省时间,青年小郭没垫簸箕。装岩机手摁动电钮,装岩机上了道,它的簸箕也落下来。小郭疲乏得睁不开眼,躲不开二百公斤的重物,造成腰部骨折。救护队抬他升井时,兜里的馒头只剩一个。
    小郭因违章作业造成下肢瘫痪,安监科把事故责任落实到他个人头上,但同志们考虑到伤者卧床不起,终生残疾,本着无产阶级革命的人道主义原则,免去了小郭的处分。吕希元大做文章,在一夜间把小郭塑造成大无畏的英雄,为了把他的精神发扬光大,号召工人们多往井下背馒头。
    病房内,小郭床前来了千米会战总指挥,总指挥虽长脸,假笑时的面容也可掬。吕希元的后面有随从,随从中有矿工报记者,记者调好照相机镜头,把手指放在快门儿上。吕希元面对镜头,对满屋伤员说:“今天我给会战英雄小郭带来两大礼物,小郭一定感到两大惊喜。”吕希元高声宣布:“由于郭××同志在会战中表现突出,指挥部讨论决定,给郭××同志突击入党。从现在起,郭××同志就成为无产阶级的最先进分子!”
    吕希元和随从都给小郭鼓掌,病房内外的伤员都拍手。
    小郭激动得流了泪,哭得真切。
    还有一个人让小郭“惊喜”的礼物,是小郭的对象。
    两人共同下乡,恋爱两年,感情颇深,谈婚论嫁时,一同被“点招”进矿。小郭没门路,去了生产第一线,女方被安排在小医院当护理员。小郭的父亲在自家房前接好偏厦,打算做为小郭的婚房。谁也不愿想,也可能没想到,小郭没住进新房,先住进病房。
    入院初始,小郭对象悲伤得痛哭流涕,几天后渐渐平静下来,陪小郭的时间越来越短,以致不肯着面。小郭也逐渐想通,看得也非常清楚,世上没有一个健康的姑娘愿意守着过不了夫妻生活的废人。吕希元知道后,安排慰问队的女干部做小郭对象的思想工作。女干部有办法,思想工作立马见效,在吕希元看望“英雄”时,小郭的对象坐在“英雄”的床头上。
    记者把镜头对准小郭,女干部让小郭的对象和小郭贴脸,记者摁下快门儿,小郭的“惊喜”出现在《矿工报》上。
    五月十五日,时间过半,开拓区的千米掘进没过半,吕希元着了急,要求开拓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做好下半月的开局。开局没开好,一块石头砸死两个工人,吕希元在处理事故的安全会上鼓励干部职工:“两名工人为会战牺牲了宝贵的生命,我们不要忘记他们,要发扬他们的精神,继承他们的遗志,把会战进行到底!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经常发生,两位同志倒下了,我们活着的人要冲上去,坚决拿下一千三百米,不获全胜,决不收兵!我们要让全世界看到,中国人民站起来了!他们能做到的,我们能做到,他们做不到的,我们也能做到!他们干不成一千米,我们能干成一千三,让帝国主义,现代修正主义和一切反动派在我们面前发抖吧!实践证明,用**思想武装起来的煤矿工人最伟大,是最能战斗的队伍!”
    吕希元的鼓动非常起作用,五月十七日,开拓区创造了会战中单日进尺的最新纪录,这个记录可以用宣传板上前进的箭头来证明。
    吕大春在这天受了伤,受伤的原因和刘喜有关。
    刘喜上的是中班,本应晚十时升井,组长吕大春还不张罗走,刘喜不高兴,暗骂吕大春和他的驴爹一样,都是踩着别人往上爬的人。掘进工作面热火朝天,吕大春这个组连班待命,刘喜找块柈子放在地下,闭着眼蜷在上面。
    他准备在会战后请假回家,越临近越增加对家人对家乡的怀念。郑晓杰在春节回城时到宿舍看刘喜,没带来肉辣酱只带来平安。郑晓杰遮遮掩掩,刘喜也不往深追问,认为没有肉辣酱是家里生活困难。也许生产队把上级的政策搬出来,收回社员的养猪权和杀猪权。郑晓杰临走时又去宿舍一次,问刘喜有啥话让她传达,刘喜说没有。郑晓杰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刘喜让郑晓杰多坐一会儿,郑晓杰高兴地答应。刘喜感到郑晓杰对他有那么一点儿意思,又被他立刻否定,家庭地位相差悬殊,刘喜不敢有奢望。
    郑晓杰走后,给刘喜带来了一封信,话很短,让刘喜看到一点儿爱的光亮,光亮是微弱的,刘喜非常珍惜它。
    马金玲也给刘喜来过信,鼓励中也流露一些缠绵,刘喜觉得马金玲确实是个好姑娘,如果不是家庭地位有别,郑晓杰和她没法比。刘喜觉得马金玲爱着他,不然的话,他在村里宣扬和马金玲搞对象,马金玲为啥没站出来反驳和澄清?马向勇也像没事一样,难道这个瘸子会默许?刘喜想:“我在城里有了工作,马金玲更会巴结我,只是她爹把我家害得太惨,不能因为她而忘掉仇恨。”
    刘喜脑子里装着两个姑娘,心里泛起甜蜜,他在柈子上伸直腿,哼着老电影《柳堡的故事》的插曲,合上眼,进入梦乡。
    他觉得被人移动,睁开眼睛,是吕大春把他拽到巷道边上。蹭了一手泥的刘喜来了火,要不是怵吕大春手里的撬棍,他会把泥手糊到吕大春的脸上。
    吕大春瞪着眼睛呵斥刘喜:“也不看看啥地方,趴下就睡,还哼黄色歌曲,我看你是屁眼儿拔罐子--嘬屎!”
    听吕大春说他哼黄色歌曲,刘喜联想到小孙子学说相声被办学习班的情景,他站起身,嘻笑着盯住吕大春。吕大春脸拉长,变成了吕希元的模样。刘喜回忆起父亲挨批斗的那一幕,仇恨的烈火把他的两手烧成拳头。他向吕大春移动,要把双拳砸在吕大春的太阳穴上。
    吕大春回身推刘喜,力量非常大,刘喜后退几步,跌靠在岩帮上。吕大春举起撬棍戳向顶板,料石大的石头砸在刘喜睡觉的柈子上,柈子断。又有碎石往下落,吕大春抽撬棍往后躲,碗大的石块儿顺撬棍滑下来,砸在吕大春的脚面上。
    工人们用秫秸帘子和木板做成简易担架,要把吕大春抬到井口。吕大春不肯,班长说坚决抬,伙计们都愿意这样做,减轻吕大春疼痛不说,还可以借此集体升井。
    刘喜百感交加,嘻笑、愤怒、悲哀在脸上交替出现。亏得在井下,他的脸上挂满岩粉,又因困倦疲劳变得麻木,被油污抹檫得看不出表情。不然,工友们会认为刘喜出了精神问题。
    在刘喜的成长过程中,伴随无休止的饥饿和无休止的斗争,所有人都因家庭出身而划分成两大对立的阵营,专政的无产阶级阵容显得过于庞大,因庞大而感到食物不足,一些人还要从不足中维护自身的长远利益,他们每时每刻都整出异类推给另一方。刘喜被看成异类,而且在他很小的时候,还没认清这个世界,就试着认清好人和坏人,就像自己受父亲牵连一样,坏人的子女也会受到坏人的牵连。
    现在,他对坏人的子女必然是坏人的观念产生动摇。实践证明,马金玲和马向勇不一样,而眼前的吕大春和吕希元也有区别。刘喜转换思维方式,他想:“我和吕大春接触时间短,也许这小子是装的,路遥知马力,我还要时时防着他。吕希元是我的大仇敌,王八蛋高高在上,目前我对他无能为力。”
    吕大春伤得不重,三天后归队,仍然领全组工人待命,仍然加班加点。
    五条新掘的巷道,几乎全是**,个别地段岩石破碎,才稀稀拉拉打几个锚杆儿。顶板落石时有发生,伤人和死人在所难免,开拓区把矿医院的病房占去一半。
    顶板空距太大,给金世儒这个负责锚喷的辅助队带来前所未有的困难和巨大的风险,金世儒指示全队工人:“安全第一,完不成任务我负责!哪个班出事故,哪个组长胡来,我撤你们的职!”班长把队长的话理解为:“不管别的队怎样急,咱们的原则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把我们头顶上整牢固,再努力向前进攻。出了事故,损失的不是我们个人,而是给党、给国家造成损失。责任巨大,谁也担负不起。你们听着,发现异常情况,立即停工待命,由我亲自处理。”吕大春是组长,他的理解更特别,不过,是在井下和工人讲:“不管干活还是睡觉,大家一定要看好顶板,该干咱就好好干,谁耍奸也不行。出现险情,咱们就快跑,谁也不许落在我后头。”
    会战到了后期,五个掘进工作面的进尺总和也不足四百米,人们对完成千米失去信心,表面上仍然斗志昂扬。宣传栏的红箭头已经冲刺到一千一,并且直指一千三百米。会战指挥部开始写材料,准备报捷和庆贺,并把会战中涌现出的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呈报给局里。
    最后一个白班,各队都像松了一口气,五个工作面都停止掘进,队长以上的干部留在地面庆功,班组长也不像往常抓得那样紧,工人们收拾工具后,都自找地方休息。
    刘喜拿块秫秸帘子,到小硐室里睡觉。由于想家,他合着眼睡不着。吕大春哼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来到小硐室,不客气地倚在刘喜身边,问刘喜:“是不是想家了?”
    刘喜没回答,而是嘻笑着问:“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是不是黄歌?”
    吕大春笑着回答:“是黄歌,苏联修正主义的黄歌。”
    刘喜想用政治大帽子往他头上扣,却听吕大春说:“我是唱了黄歌,也只有你听见,咱俩是工友,你总不会去检举,给我办学习班吧?”
    吕大春简短的话,显露出他是感情丰富,很讲义气的年轻人。而刘喜则想:“你爹怎样对待工友?为了往上爬,不只是检举,而是故意陷害!”
    刘喜嘻嘻笑,笑出声。
    吕大春问:“你笑啥?”
    “我笑你爹。”
    “我爹有啥可笑?”
    刘喜说:“你爹能把假的变成真的,五条巷道变成一条巷道,几百米整成一千三,说谎话不脸红。”
    吕大春问:“你也对我爹有意见?”
    刘喜想:“何止是有意见,我是恨他,恨不得杀了他!”但刘喜多个心眼儿,这些话不能跟仇人的儿子讲。
    吕大春说:“我知道我爹说一些假话、大话和空话,做一些我们这代人难以理解的事。可这样做的又不是他一个人,是一群人,一代人哪!只有这样做才能在社会上立足。”
    刘喜不再嘻笑,而是直言不讳:“你爹立足了,好多人遭殃,还要连累好多家庭!”
    吕大春倚着岩石,说了句“太累了”,然后关闭矿灯合上眼,刘喜也闭了矿灯。
    黑暗裹着寂静,小小的硐室里,回响着刘喜急促的呼吸声。
    吕大春翻过身,对刘喜说:“你的入团期限还要往后推。”
    刘喜没问为什么。
    吕大春说:“我是组织委员,希望你早日加入共青团组织,调取了你爸爸的档案,我一看,你爸是反革命分子。”
    巨大的压力向刘喜压下来,他感到头发胀,心发堵,仿佛天要塌,四周的岩石要把他挤碎。吕大春拧开矿灯,刘喜看不到光亮。
    刘喜虽然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但是,真正面对时,才感到受不了。他从嗓子眼儿发出声音,很细,很轻:“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爸爸是怎样的反革命分子?”
    “你爸的档案很厚,我没时间细看,有一项最重要,说你爸爸在日伪时期当过保长,上面摁了手印。”
    刘喜想:“就是这个虚无的保长,害得我家几代人翻不了身。把我爸整成保长的人是吕希元,而他的儿子就在我身边。”刘喜想嘻笑,嬉笑不出来,带着哀求的哭腔说:“你最好把摁手印的人告诉我。”
    吕大春说得非常干脆:“这是最严格的组织纪律,最好的朋友也不能泄露!”
    本来,不能泄密是最基本的组织原则,刘喜不这样看,他认为吕大春和他爹一样,虚伪恶毒,满嘴空话假话,他想整人,招数更高明。但此时,刘喜被父亲的反革命帽子压得连挪动的力气都没有,更没有出击的力量。
    吕大春安慰他:“不过不要紧,这批入不上,下批准有你,革命青年,要经得住组织考验。”
    刘喜落了泪,这是童年被踢后的第一次流泪,流在千尺井下的硐室里,只有他和吕大春知道。吕大春对他说:“刘喜,你不要难过,人的出身不能选择,自己的道路可以选择。就说我吧!虽然有个当干部的父亲,但他不管我们,我妈还要背富农的黑锅,我入团时也是经过了考验。”
    刘喜说:“我爸爸也是背黑锅,他在日伪时,只是个教书先生,根本就没当过保长,都是你爹给胡捏的。”
    吕大春虽然和老爹不亲近,但也听不得别人说他爹的坏话,他说:“你不能啥事都往我爹身上推,他搞运动,也是迫不得已。再说了,那么多的材料也不是我爹写的,是你们村的人证明你爸爸当了保长,手印都是他们摁的。”
    “你给我指出一个。”刘喜想激吕大春:“你一个也指不出来,证明你是瞎编。”
    吕大春没被刘喜激怒,而是宽容地笑笑:“刘喜呀刘喜,咱哥俩相处这么长时间,我还不知道你那两下子!让我说出证明人,你好去报复他们。而我呢?违反了组织纪律,受到处分不说,还要承担你造成的后果,你懂不懂?”吕大春没管刘喜懂不懂,他又说:“这次调档的人只有我和五四队的团书记,我没让他看你爸的档案。在咱队,你爸爸当保长的事只有你我知道,你不往外说,我绝对替你保密,这也是组织原则。”
    为了让团组织委员把他反革命子弟的身份保密住,刘喜暂时不想得罪吕大春,他默默地在小硐室里躺着,默默地往心里流泪,默默地握紧拳头,又默默地松开。他等待升井,等待太阳普照大地般的光明。
    刘喜回家后,才知道二哥出了事,父母显得更老,三十五岁的大哥两鬓出现白发。
    刘强默默无言,面容僵板,喜怒哀乐都表现在不停的劳作上。对刘喜的归来,反应淡然,只是在饭桌上,他把好吃的菜送进刘喜的碗里。
    回城那天,郑晓杰来看刘喜,并让他带回一个菜板儿。菜板儿是刘宏达在柳树桩子上锯下的,做为礼物让郑晓杰带给郑老本,郑晓杰腾不开身,便让刘喜给带回去。
    父亲打算送刘喜一程,刘喜不让送,父亲背着粪筐出门儿。刘喜在前走,父亲在后面跟着,刘喜回头,父亲往回走,刘喜走到甸子上,父亲在后面望他。
    刘强在自留地里追肥,见刘喜走在旧道上,他扔下农具追过去,接过刘喜手里的菜板儿,和刘喜并肩走。青年林旁,两人拐向大柳树,刘强坐在柳树根上,刘喜挨着他坐下,刘强无语,刘喜无声,两人的目光都落在淹死鬼的坟上。
    半晌,刘强说了话:“也不知咋地,我总是梦到这个掉到窝子里的人,梦见他在这里设鬼打墙。我一次次地把鬼打墙撞破,他又一次次把鬼打墙竖起,我问他为啥这样做,他说他迫不得已。我让他离开这找个好归宿,他不肯,他说他离不开这里,还说在这有亲人。我问他亲人是谁?每当问起,他就消失,你说奇不奇?”
    刘喜对哥哥解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你承受的压力太大,才做这些稀奇古怪的梦。”
    刘强说:“你哥哥是不信迷信的,但觉得人有灵魂,很多前因连着后果。但我总觉得这个淹死鬼不可思议,咱和他无亲无故,无冤无仇,只从来了他,咱家的灾难不断。”
    刘喜不理解哥哥的话。
    刘强说:“这个人淹死,是咱爸报得案。二倔子屈死,马家和何荣普结仇,殃及到咱们家。本来挺不错的乡亲仇目相对,今天斗争,明天批判,给刘屯制造仇结的胡永泉高升了,刘屯人斗得伤痕累累,何大壮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刘强的话激起刘喜心中的仇恨,他握着拳头说:“吴有金、马文还有吕希元把咱家害得太惨,这个仇我一定报!”
    刘强抓住刘喜的手,站起,扶着长歪的干巴榆树说:“付老师吊死在歪脖树上,他的仇找谁报?”
    刘喜搞不清谁害死了付老师。
    刘强站直身,凝视葱绿的大草甸子,大声说给刘喜:“一个真正的人,不能和动物一样,他咬你一口,你就还他一口。人是有灵魂的,心胸必须宽大,钻个人仇恨牛角尖的人,最终被仇恨毁掉!”刘强面对刘喜,又说:“几次平坟运动,都没平掉淹死鬼的坟,也许预示着这孤坟藏着秘密。我认为,揭示秘密的时间不会太久。”
    刘强的神色很茫然,眼睛却很亮,他的前方总有光明,他对生活充满希望。
    刘喜回到矿里,立刻投入到抓革命、促生产之中。革命运动一个接一个,阶级斗争如火如荼,批林批孔还没过,又批判右倾翻案风,紧接着,追查反革命谣言。一些谣言涉及到女旗手,编造和传播**的**,有人因此搭进性命。
    刘强不让刘喜钻仇恨牛角尖,刘喜听不进去。因形势的压力,他把仇恨积在心底,在和吕大春和平共处的同时努力工作,干出一些成绩,被吸入到共青团的组织里。刘喜不知道,他能加入具有时代意义的共青团,吕大春做了不懈的努力。
    刘喜这代人,从少年到青年,一般能获得三次很耀眼的光环,那就是加入少年先锋队、加入红卫兵和入团。这几次荣誉都给了刘喜,只是都太晚,还没等刘喜把迟到的荣誉珍惜够,这个光环就不存在了。
    进入青年人的先进组织后,并没有改变刘喜复仇的决心,为了寻找机会,他打听到吕希元的新家。
    然而,吕希元在冰雪融化时死掉了,倒在一个臭水沟里,被人发现时已经断了气。吕希元的仇人太多,有人怀疑他杀,但外表看不出他杀的痕迹。吕希元的新老婆有新房住,并不在乎少他一个人。工作单位嫌他人品不好,也没人赶来为他办丧事,吕大春找人把他送进火葬场。
    生命来到人世,本身没有选择的余地,贵族也好,奴隶也好,都是人为的鉴定。出身贫苦,会催人奋进,励志图强,成大业者不计其数。吕希元源于臭水沟,本可以出污泥而不染。但是,他崇尚大汉奸马三枪,又受邪恶熏陶,本是普通平民,却把自己看成行空的天驴,不择手段,踩着别人使自己高于大众。虽荣华一时,终会踩空,回归臭水沟。
    处理吕希元丧事,印证了流行的一句话:官太太死了一片白,当官的死了没人抬。吕希元在清河矿也算名声显赫,下葬时,是他儿子的工友把骨灰埋在南山上,立了个水泥碑,写上“永垂不朽”的字样。
    刘喜和吕大春一个组,不得以去帮忙,看到吕希元的骨灰盒,刘喜在高兴的同时又感到失落,觉得吕希元死的太突然,让他躲过仇人的惩罚。
    盛夏,光明掘进队被调到大山窝水库,在大坝上修一道永远接触不到水浪的防浪墙。为了显示工程浩大,市主管领导抽调全市各厂矿的职工,光明掘进队负责往副堤的防浪墙上喷混凝土。中午,年轻的工人到水库里游泳,多数人躺在山坡树阴下眯觉。
    来了两名少女,都穿着素格连衣裙。大狗子泡在水里对刘喜说:“你看那两个女的多时髦,敢穿露腿的布拉机,八成是马子。”刘喜幼时听刘占山说过,女人穿“布拉机”露大腿,今天首见。花格样的“布拉机”和清一色灰黄搭配的衣裤相比,确实很扎眼,所有人都把目光投过去。但是,两位少女很文静,连衣裙也只露小腿。
    倒紧班,刘喜吃过晚饭又开始工作。黎明前是最困乏的时刻,偏偏喷浆机出了故障,工人们困得睁不开眼,趴在大坝顶上睡觉,年轻人还做着“马子”的美梦。
    突然,大坝颤动,人们惊醒。有人说,水库里的黑鱼精翻身,大多数人认为,哪里发生了强烈地震。
    不出所料,广播里播出唐山发生了七.三级地震。组织上不要求保密,但要求辟谣,加大追查反革命言论的力度,对那些把震级夸大的坏人严惩不贷。
    说黑鱼精翻身的老工人是宣扬封建迷信,对社会危害不大,且苦大仇深,没有文化,容易是非不清。陆长河只对他批评教育,没停他的工作。而把连衣裙说成“布拉机”的大狗子倒了霉,陆长河给他办了三天学习班,又送到矿教育科。
    地震时,大狗子说过这样一句话:地动山摇,清官出朝。
    就在大狗子接受脱胎换骨的教育和无休止的内查外调时,广播喇叭又播出震惊世界的噩耗:伟大领袖**不幸逝世!
    举国哀悼,人民悲痛欲绝。谁也想不到,政治上谨小慎微的班长冒出了不合时宜的话:“没有谁,地球也要转。”
    说者无意,却被陆长河的积极分子抓住了尾巴。
    吕大春调走,刘喜当了组长,一次没完成任务,班长批评他,刘喜强调客观:“生产主力调离的调离,被抓的被抓,如果有大狗子在,工作就好干。”
    班长在班前会上吼:“别说少了大狗子,没有谁,地球也要转!”积极分子认为班长故意贬毁伟大领袖**推动历史的巨大作用,急忙去汇报支部书记陆长河,正巧陆长河跟旅游团似的参观团去圣地学习,学习景点很多,一俩月回不来。积极分子便把这一重要情报汇报给支部副书记,副书记年轻气盛,正想在政治上搞出成绩,当日就停了班长的工作,并整理材料准备上报。
    金世儒队长也是支部委员,论官职要比支部副书记大,他虽然不认字,也看出副书记是整班长的黑材料。金仕儒把材料抢到手,撕碎后对支部副书记说:“班长跟了我二十年,他的禀性我知道,说他反党,还不如说我反党,你年纪轻轻,别整那些歪五六!”
    金世儒是资格最老的队长,原总支书记郑老本都让他三分。新总支书记更不想把他怎么样。陆长河不在家,支部副书记不敢和他较劲。班长逃过劫难,去了辅助部门,金世儒告老退休。
    梁大叔和金世儒一同办的退休手续,女儿顶了号头,和“点招”知青一同入矿。梁大叔回沂蒙山,刘喜把他送到火车站。梁大叔流着泪对刘喜说:“我想我在鞍山的儿子,可是又不能去找他,如果孩子有亲情,让她去认哥哥吧!”
    梁大叔上了火车,恋恋不舍地离开劳作大半生的土地。
    这次“点招”入矿的还有牛思草的闺女牛丽。郑晓杰由于肯吃苦,表现优秀被刘屯人选送回城,分配到离清河矿不远的大型炼油厂。也有人说,郑晓杰能回城,是村里人和带队师傅看他爹郑老本的面子。
    郑晓杰回城时,刘喜主动去看她,郑晓杰显得很冷淡。
    霍二屁的儿子和郑晓杰下乡在同一个青年点儿,两人在下乡前还是一个班的同学。霍二屁跟随王金国,搞得轰轰烈烈,他儿子也挺着脖子目中无人。后来王金国倒台,霍二屁改旗换主,为了捞根政治稻草,又围着郑老本的屁股转,他儿子也开始巴结郑晓杰,帮郑晓杰干活,帮郑晓杰往城里背东西,说些女孩子爱听的话。郑晓杰架不住油嘴滑舌和软磨硬泡,答应和霍二屁的儿子处对象,关系变得明朗。不长时间,郑老本知道了这件事。
    郑老本坐在家里仅有的一把椅子上,挺胸瞪眼,让郑晓杰站在对面,眼睛还得看着他。郑晓杰知道,父亲用这样的谈话方式, 一定有大事情。
    郑老本问:“你妈说你处对象,是真是假?”
    郑晓杰给父亲的回话必须简练:“是真。”
    “好,好,很好!闺女大了,有了工作,到了年龄,应该应该。”郑老本又问:“小伙子是谁家的?”
    “霍大叔家的,你认识。”
    郑老本“嗖”地站起身,走到门口又走回来,扶着椅背问:“你们处到什么程度?”
    本来是母亲问的问题却在父亲嘴里说出来,郑晓杰很反感,但她不敢表示不满,低下头说:“没什么程度,只是平时在一起走走。”
    郑老本仿佛给士兵下命令:“抬起头!”
    郑晓杰看父亲,露出抵触的眼神。
    郑老本说:“既然没到什么程度,你就和他一刀两断!”
    郑晓杰觉得父亲太霸道,她用试探性的口气反驳:“这是我们青年人的事,当父亲的不该管最好不要管。”
    “我必须管!”郑老本又往门口走,大声说:“你嫁给好人家我不管,跟霍二屁的儿子搞对象,绝对不行!”
    郑晓杰和父亲叫板:“我想搞。”
    “你给我滚出去!”郑老本推开门,吆喝郑晓杰:“现在就走!”
    郑晓杰母亲拉上门,对生气的丈夫说:“有话不兴慢慢说?一股火药味儿。这不是你的兵营,她是你闺女,一个女孩子!”母亲劝郑晓杰:“你爸就这个脾气,点火就着,我跟他都习惯了。其实,你爸最向着你。霍二屁那家人的品性不好,你爸不同意,你就别处了。”
    郑晓杰母亲说霍二屁一家人的品性不好是有原因的。
    霍二屁的老婆到郑老本家串门儿,看见厨台上有一个新菜板儿,觉得是新鲜事,便无话找话。郑晓杰母亲无意中说出是刘宏达送的,霍二屁的老婆把这事告诉了霍二屁,霍二屁在晚上拎两瓶酒去了郑老本家,明确提出让总支书记解决他的组织问题。郑老本不同意,霍二屁拿出菜板子的事来要挟,被郑老本轰出去。
    两天后,郑老本在全区大会上检查错误,不该让孩子拿了老乡家的菜板儿。碍于郑老本是全区一把手,霍二屁在批判发言时没敢把刘宏达牵扯进去,也没敢把这事往上捅。从那以后,郑老本不搭理霍二屁,也拒绝霍二屁老婆上门。可霍二屁老婆脸皮厚,以街道委员会主任和郑晓杰同学家长的双重身份到郑家去探访,话里话外露出两个目的,一是促成郑晓杰和她儿子的婚事,二是让郑老本解决霍二屁的组织问题。
    七月一日是个红彤彤的节日,全市企事业职工走上街头,手举花篮,游行庆祝。郑晓杰的母亲上公厕,和几位妇女闲聊天,把花篮说成花圈。别的妇女没在意,而霍二屁的老婆却看成反革命言论,回家和霍二屁一讲,霍二屁觉得又有了机会。但反革命言论要有证据,最起码要有证明人。霍二屁老婆去动员另外几名妇女,那几名妇女不要求进步,都说不懂也不知道花篮和花圈的事,这事不了了之。一位妇女嘴快,把霍二屁老婆找她们的事告诉了郑晓杰的母亲,而且添油加醋,让郑老本夫妻恨上了霍二屁。霍二屁要做亲家,怎怪郑老本发火?
    郑晓杰母亲把这两件事说给郑晓杰,郑晓杰还是想不通,毕竟两人产生一些感情,咋能说掰开就掰开?她和母亲犟嘴:“他爹妈不好,不等于他不好,地富反坏右的子女还有可以教育好的呢!”
    “你看谁教育好了?”郑老本对女儿吼:“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有什么样的老人就有什么样的后代!”
    “我看你对刘喜挺好。”郑晓杰知道失了口,又找不出适当的理由来顶撞,她又说:“刘喜他爸的历史你清楚,从四清就挨斗,你还说刘喜是个好青年,你说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这又怎么解释?”
    郑老本这个人的脾气很奇怪,占到理咆哮,讲不清才认真思考。他想了半天儿,坐在椅子上说:“小杰,信你爸的话,咱不能做霍家的媳妇,受大家谴责,咱们背不起骂名。至于刘喜嘛,的确是个好青年,他爸爸刘宏达,也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可是,历史问题太严重,不管是真是假,材料整了一大堆。假如你嫁给刘喜,不但你这辈子不得好,你的儿女都无法翻身。我对刘喜好,那是另一码事,你以后要疏远他。做个普通朋友可以,千万不能搞对象。”
    郑晓杰听信父母的话,断了和霍二屁儿子的交往,也不往刘喜宿舍跑,全身心地投入到学徒工作中。谁问她有没有对象,她总是笑着摇头。
    刘喜把工作后的郑晓杰全面综合一番,觉得自己的条件和她相差甚远,主动放弃接触。因不必给郑晓杰代口信,他也不再去郑老本的家。
    约莫过了三个月,刘喜知道郑晓杰的好友牛丽和吕大春谈起了恋爱,本来和刘喜无关的事情又勾起刘喜的仇火,他觉得牛丽不比郑晓杰差,而自己不比吕大春差,为此,刘喜还买个镜子照自己。刘喜认为:“郑晓杰看不上我,完全因为父亲是反革命分子,而这个反革命的帽子又是吕希元扣的,吕希元死了,吕大春还活着,我不得好,我给他瞎搅合!”
    社会的进步让刘喜感到宽松,吕大春的宽厚感动着刘喜,但是,复仇的观念很难清除。政治上距离逐步拉近,并不等于人与人完全平等,一旦刘喜感到不如意,他还会把利剑抽出来,只不过做法变得虚伪,让人看不出狠毒。他故意讨好牛丽,要充当恋爱的第三者,即使牛丽和吕大春结婚,他这个第三者也不撤出来。不过,刘喜吸取了刘志的教训,他想做第三者的目的是报复,决不投入真感情。
    也不知牛丽看不上刘喜还是被牛丽识破阴谋,刘喜几次示好,均遭牛丽的白眼。
    俱乐部演新电影《闪闪的红星》,票难买,刘喜花了高价。他把电影票送给牛丽,牛丽欣然接受。看电影时,坐在刘喜身边的是郑晓杰,两人活很少,从此恢复了接触。
    寒冬已过,人们还闻不到春天的气息,化雪的天气比下雪的天气更要阴冷。大井口过早地停了暖气,吹进负六三五大巷的凉风寒冷刺骨。这是一条新修复的主巷道,杂物清理干净后就可通车出煤。
    刘喜领人在竖井中扫灰残,蹬云梯下到竖井中的横梁上,吊着保险绳,在不足三十公分的钢梁上操作,下面看不到底,头上滴着水,摸一把溜滑。工人们干一会儿,靠在竖井壁上站一会儿,夜班困,没有一个人敢合眼。
    完成任务,提前收工,刘喜把人带到负六三五的平巷里休息。清扫后的巷道没有秫秸帘子,刘喜找来两根胳膊粗的圆木并排搪在小水沟上,躺上去合了眼。他在瞌睡中动身,圆木滚动,刘喜掉在水沟上,沟边的料石把他硌醒,爬起来很吃力,他的腰腿都酸痛。
    刘喜去了矿医院,医生给他开了药并让他休息。按矿里规定,只能开一天病休诊断,多歇需用支部书记开条子。刘喜去队里,正赶上矿里要民兵去社会上维持治安,队长让休病假的刘喜去顶数。
    晚上,全矿调出的基干民兵都集聚在开拓区的大会议室内,然后分工。刘喜这些人由姓徐的片警领着,来到保安区的小会议室。会议室里坐满人,街道委员会主任最显眼,她长得短粗胖,用她自嘲的话叫做“嘎斯罐儿”。主任特善讲,其精明要高出她丈夫霍二屁几倍。
    民警把人员分成组,刘喜这个组共三人,他配合齐运生和汪东昌去抓一个重大犯人。齐运生有怨气,私下嘟囔:“小徐子偏心眼儿,把抓偷鱼的活人留给别人,今天又白闹腾一宿,明天人家吃鱼,咱连鱼汤也喝不着。”汪东昌最喜欢抓“马子”,每次抓来,他都在小黑屋独审,问得极细。
    霍二屁老婆向齐运生三人介绍重大“人犯”的一些情况:“这个人四十多岁,身体挺强壮,群众关系很不好,常和邻居口角,还动手打人。他是去年搬到我们委员会这块儿的,听说他在以前的地方没住好。他老婆很年轻,也很漂亮,属于海边盖房子—浪到家的那种人。老婆跟别人搞破鞋,男人得到好处,还故意把被窝让出来。来搞破鞋的男人我认识,说出来会影响干部形象,给革命工作造成不必要的损失。为了红色江山永不变色,为了维护革命干部的光辉形象,该保密的必须保密。”霍二屁老婆嫌自己话多,做了自我批评:“看看我这破嘴,尽说这些没用的,现在咱们可干的捞。据可靠情报,这个叫鲁卫军的男人奸污他自己的大女儿。他女儿才十二三岁,你说这家伙是不是牲畜?”
    听说坏人犯了灭绝人伦的罪行,抓捕组的成员摩拳擦掌,操起镐把和绳索,直奔强奸幼女犯的家。
    栅栏门关着,被踹开,屋门打不开,砸碎窗,把罪犯从被窝里提起、绑牢,拖到矿教育科,扔进走廊最里边的黑屋子里。后半夜三时,提出来审讯。明亮的灯光下,刘喜认出,此人是去过刘屯外调的粗壮大个子。
    刘喜一阵惊喜,一阵嘻笑。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