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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节

    刘喜是一个人从清河矿回来的,下了火车,他想起和马向伟打架的事,怕躲不过腚根脚。
    也许是第一次进城的缘故,刘喜对城里的所有事情都感到新鲜。城里的烟囱真是高,冒出的烟能遮云蔽日。城里的批斗台子又宽又大,黄岭批斗谷长汉的台子没法比。城里还有摩电车,八分钱可以满城转。八分钱刘喜也不舍得花,他都是钻铁丝网进的车站。刘喜要把这些事讲给小石头和四胖子,让他们也开开眼界。
    他给小石头和四胖子带回五块山楂糕,在火车上,馋得刘喜想吃掉,但又咬咬牙装回衣兜里。刘喜想:“我讲城里的事,他俩谁爱听,我就给谁吃,都不爱听,我自己把山楂糕报销掉。他还带回一大摞传单,什么颜色的都有。刘喜要把这些传单拿给同学看,让他们都见识见识城里的东西。
    献忠和批斗会给刘喜留下很深的印象,想不到在村里很不起眼的孙胜才会有这么高的政治觉悟,会做出这么壮烈的事情!刘喜突发奇想:“是不是人在寻思不冷时就不冷?”他在回家的路上做试验,敞开棉袄,嘴里念诵:“不冷不冷就不冷,寒风吹骨也不冷。”走几步,念咒不管用,又把棉袄系紧。刘喜不甘心,觉得孙胜才往身上穿别针挺神奇,看样子不会疼。他在心里嘀咕:“不光孙胜才有抗疼的能力,那个叫粟满的矿长也抗疼,钢丝鞭打下去,他连妈都没叫,站得直溜溜,这家伙准有诀窍。看来这趟城里没白走,如果把抗疼的本事学到手,以后别说和马向伟打架,打马荣也不在话下。”
    刘喜做抗疼的实验,用力拉自己的耳朵,嘴里念:“天灵灵,地灵灵,我对领袖最忠诚,拽掉耳朵也不疼。”刘喜觉得挺灵验,他又掐自己的嘴巴,也不疼。刘喜忽然想起小时候被开裆裤踢飞那件事,脸和鼻子都摔破了,也没感觉疼,看来这疼是能控制的。
    刘喜以为找到了控制疼痛的诀窍,高兴起来,也不怕挨腚根脚,连跑带跳地进了村子。
    其实,刘喜根本找不到控制疼的诀窍,是他没舍得用力拉自己耳朵和掐自己的脸。
    他回到家,向母亲报了爸爸的平安,母亲听说丈夫没挨斗,脸上露出很少见到的宽慰和轻松。
    刘喜和马向伟打架,马向伟虽然占下风,但他伤得并不重,只是马荣气不平,骂马向伟是“熊货”,领他去找刘喜家。李淑芝在赔不是的同时心里也不满:“两个孩子打架,一个巴掌拍不响,你家向伟比刘喜大,算不上刘喜欺负他,吃点亏也不值得找家!”
    母亲没打骂刘喜,出于刘喜预料,他做个鬼脸儿,蹦蹦跳跳地去找小石头。
    孟慧英正在屋里抹泪,见到刘喜,抱住他痛哭流涕。
    那天,马成林被小石头抓破脸,鼻子流出血,眼眶青肿,哭着回了家。
    马向勇看到儿子被人欺负,脸上的赘肉不停地抽动,问清是和小石头打架后,领马成林去了孟慧英家。
    大麻地里,又有几户人家盖了房子,都拉开距离,有风障包裹,紧靠东大泡子的孟慧英仍然显得孤孤单单。
    小石头没挖到土粮食,空着手回家,滚了满身泥水,孟慧英猜想到儿子和同伴打了架。
    她知道儿子从不多言多语,轻意不惹事,准是笑嘻嘻的刘喜招拨他。这两个孩子都皮实,吃亏占香两家都不会计较。孟慧英也想到儿子被大人欺负,自己解劝自己:“欺负就欺负吧!谁让咱落到这步田地啊?”
    孟慧英想到丈夫,如果石岩不坐牢,小石头会幸福地坐在省城的学校里读书,和干部子女一样,渡过欢乐幸福的童年。人的命运太脆弱,转眼间从天上掉到地下,自己根本把握不了。今年还算好一些,能挣出娘俩的口粮,吃不到明年大秋,也能挺到土豆子下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队里还分给了柴禾,这日子还算过得下去。
    孟慧英小声嘀咕:“老天爷别降灾,孩子大人别摊事,该过一段平安的日子了!”
    她给小石头做饭,点上火,让小石头在灶坑前暖和。抱柴禾时,看见马向勇拽着马成林急匆匆地往这里走,便意识到小石头闯了祸,急忙进屋,让小石头藏进风障里。
    马向勇把马成林推进孟慧英的家门,推得狠,马成林被门槛绊住,抢倒在屋地上。
    马成林憋一肚子委屈,摔倒后大声哭嚎。孟慧英拉起马成林,扶进里屋,让马成林靠在炕沿上,蹲下身用手为马成林抹眼泪。看到马成林脸上有伤,她从锅里舀来温水,细细地洗,轻轻地擦。马成林从孟慧英身上找到母爱般的温暖,顺从地让孟慧英洗净脸上的泥水和血污。马成林的顺从让孟慧英心里生出凄凉,从这孩子身上她看到了马金玲。
    孟慧英见到马金玲就有亲近感,也隐隐约约地产生怜悯和同情心:“她过早地失去母亲,从马向勇那里只能得到一口饭吃,小小年纪,还要照顾弟弟,也真够苦的!”孟慧英出于女性的慈爱本性,用温水为马成林洗净脸,又为他洗净满是泥土的脏手。马成林看了看孟慧英,向她投以感激的微笑。
    这一切,马向勇都看到眼里,初来时的火气渐渐消去。但是,这个阴损的瘸子无法感受人与人之间的温情,而用邪念来对待人间的友善。他以为孟慧英怕他,甚至认为孟慧英向他讨好。他留下来,却把马成林撵走。
    孟慧英见马向勇赖着不走,只好自己躲出家,走到房门口,被马向勇拦住,推进屋里对她说:“你家小石头欺负我家成林,脸都抓破了,属重伤害,这事不算完!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咱们就算拉倒。”
    看到马向勇淫邪的目光,孟慧英立刻想到这个无耻的家伙要占便宜,她拉下脸说:“你家成林不比我家石头小,一般大的孩子打架, 吃亏占便宜是家常事,你用不着和我讲条件。”
    孟慧英的话虽然刺激马向勇,但马向勇破例表现出少有的宽容,死皮赖脸地说:“我那时想得到你,是看你在某些地方像我死去的媳妇,你别不识抬举,要是换别人,我才不舍得下屋呢!”
    孟慧英想到四下透风的下屋,想到马向勇在危难时刻凌辱她,想到被马向勇赶到寒风刺骨的大街上,一股强烈的愤怒涌上心头,她大声说:“你让我住你的下屋,也是没安好心!什么事都让你做了,还让我感谢你咋地?”孟慧英越想越生气,把骂人的话带出来:“你这个阴险的瘸子,为啥总是和我们娘俩过不去?你走,你走吧!”
    马向勇的脸上抽动出一丝冷笑,笑里藏着刀,却装得很和善:“也许是我以前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也许我没体量到你受得苦,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也不知为什么,金玲妈总在我的梦里出现,每当我看到她,便立刻想到你。初次和你做那种事,就是把你当成了金玲妈。我现在有个打算,想听听你的意见。”
    孟慧英知道马向勇吐出来的都是坏水,她不想听,转身往灶里加柴,锅里的水哗哗响,孟慧英又加了两瓢凉水。
    孟慧英很疑惑:“马金玲怎么这么像表妹于慧莲呢?不但长得像,那种和善天真的性格也和表妹一模一样,难倒她是于慧莲……?”孟慧英不敢往下想。
    她曾问过马金玲的身世,马金玲对儿时的经历一无所知。孟慧英问自己:“马向勇说我像金玲妈,这难道是一种巧合吗?”
    加进灶坑里的柴被点着,锅里冒着热气,孟慧英往外驱赶马向勇:“天不早了,我该做饭了,你也该回家给两个孩子弄点吃的。”
    马向勇在炕沿上欠欠屁股又坐下,露出一付嘻皮笑脸的模样:“你做你的饭,我又不碍事,你要看在咱们还有那么一腿的份儿上,给我也带出一碗。”
    “放屁!你别不要脸!”
    “我知道你准这样骂,骂得好,你骂吧!谁让我和你做了那种事?但我还是要把我的打算说出来。”
    撵不走马向勇,孟慧英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又选择退让:“把你的打算说出来吧。”
    “我是想让你搬到我家去住。”
    听到马向勇提出这个要求,孟慧英很自然地想到来刘屯后的苦难,每次遭难,都有马向勇的侵害。气急的孟慧英脸色变得铁青,说话声都变了音:“让我搬到你家仓房,受你玩弄,玩儿够了再踢出来,我成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一个人,不是反群的母狗!别想美事了,这是我的家,你出去吧!”
    要是往常,马向勇会摔门而出,然后再刁难孟慧英,而今天,他却一反常态,说出的话也有了人情味儿:“你少发点儿火行不行?让我把话说完。我不是让你住仓房,是想把你娶进家。你还年轻,也很漂亮,不能总是守着空房吧!”
    石岩被抓后,孟慧英就遭到工作人员的污辱,后又改嫁,直到被马向勇赶出仓房。孟慧英曾有过重组家庭的愿望,想安稳地过一段平静的生活。经过数次打击后,孟慧英断了再嫁的念头,暗下决心,再苦再难也要用自己的双手把儿子养大。退一万步说,就是孟慧英想嫁人也不会选择马向勇。马向勇想不到这一点,他只认得权势,觉得这样做是对孟慧英的恩赐。甚至认为,他把这事提出来,孟慧英会迫不及待地答应。马向勇说:“我不是找不到女人,我是为了孩子,我看金玲对你好,才想到把你娶到家。”
    孟慧英突然变得很平和,说话的声音也很小:“你就死了这份心吧!我孟慧英守得住空房,不会再嫁人。”
    “咳,咳,会装正经了!”马向勇把嘻笑变成淫笑:“你在别人面前装正经,跟我还玩儿这个,你是贞洁烈女咋地?别把自己看得那么精贵!”
    忍无可忍的孟慧英下了逐客令:“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给我滚出去!”
    马向勇露出凶残的本性,扑向烧火的孟慧英。孟慧英虽然有准备,也不是马向勇的对手,被他摁倒在柴堆上。马向勇撕孟慧英的衣服,孟慧英没屈服,警告马向勇:“这里不是你家仓房,你敢动手动脚,我告你入室强奸!”然而,马向勇并不害怕,在他的灵魂中只有强势,根本没有法律这个概念。他认为马向东是整个黄岭大队的造反派领袖,就是抓人,也是抓安上搞破鞋罪名的孟慧英,而他做为被坏人拉拢的受害者,连毛发都不会受损。他把孟慧英摁仰在柴草上,抓住孟慧英反抗的双手,恶狠狠地说:“你已经使用过这套把戏,唬傻子行,唬不了我!你乖乖顺从我,小石头打马成林的事就算两清,咱们谁也不欠谁。”
    “呸”!一口唾液喷到马向勇的脸上,这是女人不甘羞辱做出的挣扎。马向勇抽回手要扇孟慧英的嘴巴子,孟慧英抓他的胳膊,大声呼喊:“小石头,快来帮帮妈!”
    小石头冲进屋,拼全力捋马向勇的头发。马向勇松开孟慧英,起身给小石头一个脖溜子,打得狠,小石头摔在锅台上。小石头抓不到武器,从锅里舀开水要浇马向勇,被孟慧英抓住手,水瓢掉在滚开的锅里。
    得不到孟慧英,马向勇把怒气撒向小石头,抬脚想踢,被孟慧英抱住腿,小石头举起烧火棍向马向勇打下去。
    马向勇夺过烧过棍,小石头已经转到他的身后,马向勇扭转身,看到他和小石头之间隔着孟慧英,便把烧火棍狠狠地打在孟慧英的身上。
    打到孟慧英,马向勇仍然不解气,指着小石头骂:“小兔崽子,你妈是大破鞋,你爹是蹲大狱的反革命,以后你必须老老实实地改造思想,再见到你欺负我家成林,我打断你这小反革命的腿!”
    小石头在屋里转,头撞到墙上他都不知道,孟慧英大声喊:“石头,被子下有镰刀,是新磨的。”
    突然,孟慧英扑向马向勇,把他抱住,疯了似的告诉小石头:“往头上砍,砍死他!”
    马向勇感到危险,想挣脱,也不知这个被他践踏过的妇女哪来这么大的力量,抱得紧,他的胳膊拿不出来,怕挨刀砍,脑袋往回缩。
    小石头用锋利的镰刀砍向马向勇,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孟慧英松开马向勇,回身把儿子推倒。
    在小石头举刀扑过来时,马向勇的腿哆嗦不停,他无力反抗一个人世间的孩子,出窍的脏魂在黑暗中惊慌地探求地狱之路。孟慧英松开他,马向勇才敢睁开眼,看到小石头被推倒,他又恢复阳气。
    马向勇不肯善罢甘休,狠狠地在小石头的腰上踢一脚,然后扬长而去。
    小石头握刀往出追,孟慧英拽住他的衣角,小石头用力挣,孟慧英脱了手,惯性作用,小石头摔倒,镰刀飞出手。
    小石头和母亲争镰刀,终归没有成年人力量大,孟慧英把镰刀抢到手。她把刀刃放到自己的脖子上,哭着对小石头说:“儿子,妈不能活了,你快点长大,去找你爹吧!”孟慧英要用镰刀割脖子,小石头跪在母亲脚下,没有泪,也没有声,痴痴地看着,他用心灵哀求母亲:“妈,你可千万别扔下我,不要扔下我啊!”
    西北风呼啸着,孟慧英的手在寒风中颤抖,看到孩子无助的眼神,她对自己下不了手。
    镰刀被赶来的邻居夺走,孟慧英抱紧儿子一阵痛哭。
    月牙挂在天空,把大地映得湿冷,孟慧英的土房里一团漆黑。想开灯,停了电,她从墙上取下煤油灯,点着放在炕桌上。说是炕桌,只是土坯垫起的一块木板。桌上放着两大碗高粱米稀粥,一小盘儿切成条的咸芥菜疙瘩,还有两双筷,都没动。小石头倚在被摞上,头挨着墙,两眼大睁着,望着房梁。
    窗纸有空洞,屋里有风,灯光摇曳,孟慧英用手护着,又挑了挑灯捻儿,流着泪哀求儿子:“过来吃一口吧!把饭吃了,妈给你讲你爹的事。”
    小石头没有动,连眼皮也没眨。
    孟慧英坐到儿子旁边,抚着儿子的脸,嘴动了动,没有说出声。
    小石头把脸转向她,孟慧英抱住儿子的头,放声大哭,哭后,抽泣着讲出小石头的真实身世。
    她说她编造的故事是美丽的,是怕伤害儿子的心灵;她说小石头的父亲是冤枉的,小石头的父亲是战功赫赫的抗日英雄,不会干出反党反人民的事情;她说她找过小石头的父亲,可小石头的父亲不愿相见,让她重找幸福,让她把儿子带大;她说出小石头父亲最早被羁押的地方,但不知现在的下落;她说小石头的父亲让她隐瞒儿子的身世,这样做有利于儿子的成长;她说有一天历史会还小石头父亲一个清白,只有到那时小石头才可以父子相见。
    孟慧英说了很多很多,说得煤油灯熬干了油,说得小石头饿着肚子睡了觉。
    从那天起,小石头变得特别顺从,再不问父亲的事情,也不惹母亲生气。他从小南河的堤边捡回干树枝,准备寒冬取暖用。他不去上学,孟慧英也不逼他,现在的学校有名无实,老师都不敢上文化课,小石头去孩子集中的地方,她还有点儿不放心。
    孟慧英的柴垛高了起来,小石头又去水口排灌站磨了高粱米。孟慧英心里很欣慰,她觉得儿子成熟起来,像他父亲一样,是一个能扛起大梁的男子汉。
    队里选豆种,孟慧英做为冬天很少出工的女劳力参加劳动。晚上回家,没见小石头的身影,煮熟秫米饭,还不见小石头回家。
    ; 天变冷,小石头会去哪里?一种不祥之兆涌上孟慧英的心头,她把屋里屋外看个遍,也没发现异常。孟慧英抖落被子,掉出一张小楷本纸,她认得上面的字:
    “妈妈,你不用担心,我去找爸爸,就是找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他。
    妈妈,你别不放心,儿子长大了,什么样的路我都能走,我不怕豺狼野兽。
    妈妈,你要吃饱点儿,多往灶坑里加些柴,儿子会回来的,把我爸爸也接回来,也许刘喜回来了,我也回到家。”
    小石头是在刘喜进家后的前一天出走的,孟慧英天天到小南河边上去等,等到河水封了冻,等到大雪覆盖住大地。
    雪前的天气很暖和,小南河岸边有了沿流水,孟慧英的担心加重,怕儿子过河会掉到冰水里。她冒着小雨站在河边张望,不见人影,却见灰茫茫一片,这时她才感到,小雨变成米粒样的冰晶。她的头发冻在一起,棉衣冻成潮冷的硬壳。
    孟慧英回到家,没生火,没吃饭,脱掉湿棉袄,用被子缠住身,蜷缩在炕角。
    外面雪罩大地,屋里一团漆黑,黑得她能看见儿子。落雪无声,一片寂静,静得她能听到儿子的声音:
    我要找我爸爸,
    我去海角天涯,
    我要对他说,
    我要问问他,
    为啥扔掉我?
    为啥不要我妈妈?
    归来吧,归来吧!
    外面的天空很宽大,
    树叶该落到树根下。
    我要找我爸爸,
    我去海角天涯,
    我要对他说,
    我要告诉他,
    我妈已变老,
    孩儿已长大。
    归来吧,归来吧!
    高墙铁网很森严,
    这里的土房才是家。
    早晨,天地变成了白色,西北风把雪团吹得满甸子跑,脚腕深的积雪没有阻止孟慧英寻子的脚步,通往小南河的旧道上,最早出现她的身影。
    两天没吃东西,她不觉得饿,只觉得肚子发热,热得像着了火,抓把雪咽下去,觉得好一些。
    她路过大柳树旁,不经意地向那里看,柳树旁的孤坟被雪覆盖,凸起得很显眼。有爪印从道上通往坟里,孟慧英叫不准是什么小动物,脚印很多,她认定是幸福的一家子。
    突然,孟慧英把目光停在柳树旁的歪脖树下,树下好象坐着一个人,头上身上挂满积雪。
    一阵紧张后,孟慧英不顾一切地跑上前,还有几尺远的距离,她看到的是一位陌生的老者。
    “不是小石头!”
    孟慧英的心稍稍放下的同时又感到极大的恐惧,她不敢细看,扭头往村里跑。
    孟慧英把有人上吊的事情报告给吴有金,吴有金似信非信,让羊羔子去看个究竟。羊羔子是刘屯造反派的小头头,对吴有金的指派不以为然,但是,在好奇心的驱动下,他去了南岗子,在离大柳树约百米远的地方,停住脚步。
    日光照在白雪上,晃得他睁不开眼,影影绰绰地看到孤坟旁边坐着一个雪人,雪人的脖子上挂着带子,是上吊的姿式。羊羔子心里害怕,觉得那个人还在动,他“妈呀”一声,撒腿往回跑,见到吴有金便说:“可不好了,有人在歪脖树上吊,呲牙咧嘴,舌头耷拉出足有一尺长,也就是我刘永烈,要是你吴队长,准得吓瘫,能爬回来就算不错。”
    吴有金狠狠地瞪着羊羔子,板着脸问:“上吊的人是谁?”
    羊羔子被吓得只嫌两条腿跑得慢,哪还管上吊者是谁,可他又想在队长面前显大胆儿,便顺口编造出这样的话:“上吊人身上脸上都是雪,我打算给他擦掉,再看看能不能救活。又一想,那不行,这是人命关天的重大案件,跟当年的淹死鬼案件相同,我刘永烈政治觉悟高,懂得保护现场,没辨认是谁。”
    保护现场的问题让吴有金为了难,也给他找到脱身的借口:“还是你刘永烈觉悟高,你们造反兵团的觉悟都高到天上去了!你去找马向东,问问他怎样处理这个事?”
    马向东接到羊羔子的报告后,又火速汇报刘辉,得到的指示是:“区区小事,自行处理。”
    别看马向东搞阶级斗争有一套,让他去辨认上吊的死人,再把死人从歪脖树上解下来,他可没这个胆量。马向东去请老黑,老黑忙着破除迷信,在家画新派灶王爷,不愿去干这样没利益的事情。
    在管辖区发生吊死人的事,没有人去处理现场,让死人长时间地在树上挂着,这是重大的治安事件,造反兵团的总司令责无旁贷,马向东硬着头皮找来刘强。
    歪脖树下,留下徘徊的脚步,有的被雪抹平,有的还很明显。没被踩踏的雪上,有一首七言律诗,上面盖着雪,还可以辨认出来,看得出上吊人有文化,临死前做过激烈的思想斗争。
    上吊人是坐着吊死的,面向刘屯,眼没闭。刘强把他放在地上,轻轻刮去上吊人脸上的冰雪,仔细一看,大吃一惊,心里喊声:“付老师!”
    顿时,刘强全身颤抖,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下来,他松开手,坐在死尸身边。
    随后赶到的刘奇和“老连长”都以为刘强受了惊吓,刘奇急忙说:“不要怕,不要怕,终归年轻,见得事少,回去喝几口热酒,再让你妈给叫叫,能睡个安稳觉就没事了。”“老连长”说:“这年头,都不信那个了,要不叫贾半仙给掐算掐算,怕不是冲着啥了?这地方原来是乱坟岗子,又多个淹死鬼,怪事多着呢。”刘占山贬斥“老连长”:“老祖宗都让刘辉给烧了,还信那一套?我不是瞎说,当年在战场上,死的人一片一片的,照样吃干粮,照样打仗,我趴在雪上睡大觉,为了暖和,常搂着死人。这刘强也是够屁的,平时的胆子比老黑还要大,一上阵就尿裤子,知道他不行事儿,还不如我把吊死鬼解下来。”
    大家都知道刘占山吹牛皮,没人跟他计较。
    刘强用镰刀把付老师身上的雪刮干净,把他平放在柳树下,对众人说:“这个人我认识,是我家在河南镇上的乡亲,没有历史问题,可能是觉得日子不好过,路过这吊死的。”
    马向东见刘强把死尸放好,才敢上前问:“你敢保证这老家伙没有问题?”
    刘强看看马向东,没做回答。
    马向东说:“反正你认识他,以后出现问题就找你。那好,这个死尸就归你处理。”
    刘强请示刘奇:“我虽然认识他,还不知道他的死因,刚才的话只是推测。我想这样,先用雪把他盖住,然后我去贺家窝棚,找到他的家人。”
    他对马向东说:“这个人虽然没有历史问题,保不定没有现行问题,先在雪里放着,等你们调查清楚,我再把他埋掉。”
    “你这个人就能啰嗦,整那些没用的东西。他也不是本村人,什么历史现行的,要管也是他们贺家窝棚的事,我们自己的革命都干不过来,谁有闲心调查他?立刻埋掉,省得让村里人惊慌。”
    马向东把任务交给刘强,领人回村。
    刘强拉住刘奇,向他讲了付老师的真实情况。当然,刘强只知道付老师的过去,对付老师的现在不甚了解,雪上的诗句里有寓言两个字,刘强更不知付老师会因此犯下被红卫兵称之为千刀万剐的罪行。
    红卫兵从付老师的家中抄出两篇寓言后,立刻宣布,从教师内部挖出隐藏极深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说他讥讽伟大的社会主义民主,讥讽无产阶级和广大劳动人民享受的人身权利,讥讽无产阶级专政下的自由,攻击伟大领袖**,攻击战无不胜的**思想,攻击代表最广泛人民利益的红色政权,罪大恶极,就是杀掉也不足以平民愤。
    由于案情重大,对付老师的批斗逐步升级,让他享受单独关押的特殊待遇。别的老师是几个人一个屋,圈在宽阔的教室里,付老师被关在女厕所。
    学校搞师生平等,女厕所合并,腾出教师的厕所留给付老师做囚房。付老师在里面渡过了夏秋,对臊臭气味儿已经适应。冬天冷,付老师要用苍老的身体练就抗冻本领。他罪重,红卫兵造反派不让家人见面,也不让家人送饭,由专人给他送去窝头。送饭人工作懈怠,常常整天不着面,付老师还要磨练成抗饿的肠胃。
    付老师坚持着,盼望见到妻子,见到儿子,更希望见到女儿付亚辉。他要告诉女儿,他是清白的,即使寓言有影射现实的地方,那也不是故意的。他热爱伟大的祖国,不可能讥讽也不会恶意地攻击她。他还要告诉女儿,他写的那点儿东西并不是想发表,只是练练写作技能,写完就毁掉,不知为啥丢在箱子里,如果不抄家,这些笔墨会永远不见天日,算不上反革命行为。
    付老师认为运动是暂时的,过段时间会放他出去,保不住教师的职位,他就回乡当农民。但他想不到,等待他的却是死路一条。
    外面下起小雨雪,付老师倍感阴冷,一整天没吃到窝头,抗冻的肌能急剧下降,两条脚站起来都很吃力。他靠在冰冷的墙上,耳朵贴着门缝。
    雪中出现人影,向付老师的牢房走来,门打开,那人进了屋,递给付老师两个热乎乎的馒头。
    由于饥饿的原故,付老师接过馒头就往嘴里放,狼吞虎咽地报销一个,他才想看看来者是谁。屋里黑,看不清面孔,付老师又把另一个馒头放进嘴里。在此时,食物对他最重要,不但能缓解饥饿带来的痛苦,也能让他有力量往前坚持。
    吃下两个馒头后,付老师肚里安稳一些,脑袋里出现一串问号:“这个人是谁?怎么送来热馒头?还进到臭屋子里,莫不是让我重见天日?”
    来人主动说了话:“付老师,我是你的学生麻凡。”
    付老师知道麻凡在村里表现很不错,做出了成绩,加入了党组织,是个有前途的青年。然而,他这个人的命运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总是麻烦不断。考中学时给刘强捣乱,脑门子挨了一粪耙,刘强失学,他也留下疤痕。在大山窝水库当监工,被人故意撞到冰冷的河水里,弄得刘强逃走,他也险些丢掉性命。“上挑眼”让他咬定是刘强推他下水,并以“立功”的待遇引诱他,可他说不是那码事。不管别人怎样促使他提高觉悟,他没有恶报救命之恩。监工当不成,被一纸“该同志立场不坚定”的批文打发回村里。大队书记从付老师那里了解到刘强的为人,也佩服麻凡敢于挺起身讲实话的精神,他不管该同志“立场”坚定不坚定,执意把他调到大队,当了副手。后来付书记归居田园,麻凡本应升迁,他又遇到麻烦。四清时,范国栋派人搞付老师的黑材料,麻烦不但不配合,还表现出抵触情绪,让升迁的机会擦肩而过。
    去年夏末,麻凡和社员一起乘船到大辽河的西岸打农药,往高粱杆儿上抹一○五九。大伏天,在没人深的高粱地里钻,闷热难耐,还有可能中毒。这应该是男人干的差事,可时代不同,男人能干的事情女人同样能干,麻凡做为支部副书记,对新生事物理应支持。他和一个生产队的社员一同来到河西劳动,工作完成后,社员们都急着回家,考虑到妇女们要回家做饭,还要照顾孩子等琐事,让她们先乘船。摆渡人也是本队社员,只知道能装下他就往回摆,没重视安全也忽视了潜在的危险,女社员在船中嘻闹,他也跟着取笑。木船行到辽河中央,河面上刮起微风,妇女们在感到凉快的同时,也由嘴上的嘻嘻哈哈变成肢体间的抓闹,重量向一面集中,船帮吃水,顷刻间颠覆。这些女社员虽然生长在辽河边,却极少有人会洑水,又穿着衣服,掉入河中很难生还。
    麻凡看着超载的船过河,他捏着一把汗,目不离船,一直看到船翻。他在惊恐中跳下河,救出一名妇女,再下河时,大辽河已经恢复平静。麻凡在水中找,顺水流往下游,又抓住一名女社员,把她拖上岸。
    在麻凡和一些男社员的救助下,有几名妇女捡回性命,可包括麻凡新婚妻子在内的九名女社员,尸体都冲到大辽河下游的铁路桥旁。
    麻凡把妻子的尸体抱回家,失声反悔在这个事故中的失误,就在他痛心疾首时,又意外地得到一个惊人的好消息,他的事迹感动了县领导,领导让工作人员整理材料,把他列入英雄的行列。
    麻凡舍妻子救别人,是学习伟大领袖**光辉著作的典型,是忠于伟大领袖**的先锋战士,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基层干部,是大公无私的先进代表。县里派人专门配合他,让他在全县做巡回报告,并且许下承诺,只要他按上级的要求去讲演,可以官生两级。还暗示他,不要因失去妻子而悲伤,时下的好姑娘多得很,凭你的官位大小来选择。
    令常人难以理解,麻凡竟拒绝这样的大好事。他对县里派来的工作人员说:“妻子还未入土,我们感情犹在,让我流着泪去笑,在痛苦中自吹自擂,我没那种本事。”
    工作人员汇报给领导,领导气得瞪圆眼,骂他朽木不可雕。并以他小资产阶级情调太浓、革命立场不坚定为理由,撤掉支部副书记的职务。
    后来,麻凡被派往镇中学当农宣队代表,有机会知道付老师的案情。而付老师不知道麻凡进驻学校,他的突然造访,让付老师在感激和敬畏的同时又不知所措。
    麻凡显得很着急:“付老师,你要赶快离开这里,往远走,走得越远越好,去红卫兵找不到地方。”
    付老师不打算走,他说:“逃跑会罪加一等,还不如在这里改造,我的问题不算严重,总有一天会给我自由。”
    麻凡说:“你不要想好事了!你的材料被红卫兵造反派上报给县公安局,请求从重惩罚。上面下来公文,明天就把你押到县里去,做进一步审核。罪名确定后就割掉小舌头,和几名重要的现行反革命罪犯一同游街,然后押送法场。”
    付老师瘫坐在地上,吓得说不出话。麻凡扶起他,低声催促:“事不迟疑,你立即逃跑!”
    付老师还在犹豫:“我一跑,反革命就成定案了,永远也没有出头之日。”
    “你不跑,就要挨枪子儿,没听说给哪个死人平反的,只有保住命,才有人替你说话。”
    付老师问:“我逃了,你咋办,我知道现在的政策,会让你顶罪的。”
    麻凡用手憾了憾厕所的百叶窗,木片已腐,掰得开。他把百叶窗全部掰掉,然后对付老师说:“用手把窗口的灰土扒拉掉就行,你从门出去,余下的事我来处理。”
    付老师不放心麻凡,他说:“我这条老命不值钱,把你连累上不划算,还是让我挨枪子儿吧!”
    麻凡来不及多说话,把付老师推出门。
    他救付老师,也是做过精心的准备。
    付老师虽然单独关押,但看押人员并没有把他单独对待,他们还要看管其他老师,想不到这个瘦弱的教书先生敢逃走,更想不到会有人冒着现行反革命的风险来救他。天气阴冷,下起雨加雪,二人想弄杯烧酒暖暖身子,一商量,便去了其中一人的家,走时忘了带付老师的囚房钥匙,被装做闲逛的麻凡拿到。
    把付老师押送县里的指示是保密的,两位临时看守不知情,麻凡做为驻校代表,从侧面哨听到这个惊人消息。他把百叶窗打开,是制造假象,让红卫兵认为付老师是自己从窗口逃出。虽然付老师到了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程度,但真正恨他的人并不多,他逃跑,只能是给他罪上加罪,没有人认真追查他的下落。付老师离开后,麻凡锁好门,大雪下起来,帮了他的忙,用不着再伪装现场。
    付老师虽然逃走,却变得茫然,他溜到家,却不敢进家门,他想念妻儿,近在咫尺,却不敢相见。他从窗外往里看,屋里闭着灯,什么也看不见,他只能在心里嘱咐:“我走了,不知去往何方,也不知等待我的是什么,你们保重吧,把未来的路走好!”
    付老师离开家乡,投入漫无天际的大雪中,心情稍稍稳定后,他想到投奔女儿,也想到他的学生刘强。他认为,刘强是个有正义感有良心的青年,能够收留他。走到淹死鬼的孤坟旁,付老师迈不动腿,不是有什么鬼魅阻挡他,也不是他的身体不能坚持,更不是他的求生**崩溃,而是他看到了一个残酷的现实:在刘屯藏身,不但逃不脱无产阶级革命派布下的天罗地网,还要连累女儿和其他人。
    他登上坟头,向刘屯张望,小学校的灯光忽隐忽现:“是女儿在备课?还是女儿在想家,这么晚,女儿为啥不睡觉?”
    付老师在歪脖树下徘徊,雪地一次又一次被他踏平,脚印一次又一次被雪覆盖。天色更暗,天气更冷,凭感觉,他知道即将黎明。这个渴望光明的知识分子,却对黎明产生极大的恐惧。他解下裤带,把裤带挂在歪脖树上。
    他把头伸进自己系的套子里,又急忙退出来,坐到淹死鬼的坟头,默默地遥望家乡,又磨转身,向刘屯凝望。西北风吹着他的脸,把他吹得僵硬。天变白,追促他不能再停留。
    付老师滚下坟头,跌跌撞撞地爬起,伏下身,用哆嗦的手在雪上写下他临终前的诗篇:
    一生从教堪艰难,
    三缄其口以避嫌,
    小作两篇属自乐,
    未把现实当寓言。
    文字设狱应有度,
    莫让群魂哭九泉。
    吾把归路当回路,
    百花齐放是路钱。
    写毕,他对天长号:“大雪兮,一片茫茫,前行兮,路在何方?”
    付老师爬到歪脖树下,把头伸进自己设下的吊索里,坐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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