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节
刘奇一行人赶到大柳树下,刘强已经晕倒。孙二牛把他放平,头枕在树根上,掐了人中,蹲在旁边用草帽扇风。
刘奇小声说:“不要紧,他是中暑,缓过来就不碍大事。
羊羔子提出建议:“刘队长,现在也太热,不干活都冒汗,再趴下两个就玩蛋了。我看这样,你把我们放回去,哪天凉快咱再说。”见刘奇用眼睛瞪他,羊羔子又说:“你别这样看我,我没别的意思,我是怕大家出事。刘强在咱村里,骨头是最硬的,杀打不怕的主,怎么了?照样倒在这不能动。这大柳树就是邪,谁碰谁倒霉。”
让羊羔子一煽动,有的人头发往起竖,还有的人往后溜。他却装大胆儿,大摇大摆地走到淹死鬼的坟前,边走边说:“都说老黑胆子大,我刘永烈也不次于他。他说在乱坟岗子上睡觉,那是糊弄刘老财,混顿肥肉吃,他到淹死鬼坟上睡一觉试试?不是我刘永烈搞迷信,是我亲眼看见俩妖精钻进这个洞里。”为了显示胆儿大,羊羔子蹲下身往洞里看。不知他看花了眼,还是故弄玄虚,跳起身往大柳树下蹿,靠在树干上喘长气。突然,羊羔子“嗷”地一声,又要往起跳,被孙二牛摁住。羊羔子指着刘强鼻子下的一块红印说:“大家看看,这是妖精留下的记号,一辈子也下不去。”有几个人靠上来,羊羔子趁乱往旧道上走,被赶来的马向前截住。
因为马向前在队里打头,刘奇召集青年人,没有招呼他。他看到刘奇领一帮人去了南甸子,就猜到去伐大柳树,便跟了来。马向前没穿鞋,光脚在草茬子上走,他到二倔子坟前看看,拔掉几棵蒿草,默默念叨:“爹,你的仇还没报,嘿他妈地胡永泉,墨水瓶,刘辉还都活着。你别着急,嘿、嘿也好,血债要用血来还。还有那个拨浪头,被我三叔收拾够戗,玩儿他老婆他都不敢支毛。嘿,还想问您点事儿,你说刘强一家也没坏过咱,为啥我叔叔往死里整他?嘿觉得不对劲儿。你给他们托个梦,叫他们别胡乱整,有能耐找胡永泉算账。”
马向前从二倔子坟上直奔大柳树,光着大脚板,走得轻快,截住羊羔子,把他拉到树下。锯片还在树上夹着,马向前坐在地上抓起锯把,让羊羔子抓住锯的另一头,示意羊羔子拉锯。羊羔子不情愿地嘟囔:“这么多人都杵在这,你凶我算啥能耐。”马向前瞪圆眼睛说:“这不叫凶你,这叫革命考验,你是一名二声的刘永烈,嘿、嘿也好,应该起带头作用。”羊羔子吓唬马向前:“你老嘿,不用臭美,等一会儿大柳树被锯出血,喷到你脸上,你就完蛋了。看见刘强没,比你能耐,大柳树一抖神儿,也得趴下。”马向前用力拉锯,也让羊羔子使劲,羊羔子吃不住,求旁边的人把他俩换下。马向前不停手,羊羔子抱怨:“跟你们这样人干活算是倒血霉了,也不知悠着点儿。刘强拼命干有个图头,你老嘿也不知图个啥?建成了学校,对咱俩都没好处。”
羊羔子的话让马向前特别反感,把锯片往羊羔子那边用力一推,羊羔子顺势仰在地上。马向前贬斥他:“干啥也不行,以后别自称刘永烈。”说完,用大手抹脸上的汗。吴殿发和贝头接过锯,换下他俩。
马向前一个字不识,却积极支持刘强建学校,为了啥,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也许像他说的那样:“嘿、嘿也好,小学生的读书声最好听,比那些小娘们儿唱歌强的多。”
大柳树没有锯出血,伐树人也没有什么不幸。
尽管大柳树有邪气的说法还在流传,它最终为刘屯献出一切,变成了书桌和板凳,变成了教室里的黑板。
这个不祥的象征在人们视线中消失了,但是,它的根还在,树桩还在。以前,它为淹死鬼遮风挡雨,现在,淹死鬼又守护它的新芽,新芽长的茁壮,大柳树的故事还要继续。
为了让吴小兰当上刘屯小学的教师,兰正专程去了庞妃镇,努力和公社文教组协商,文教组领导采纳了他的意见。
刘屯先从一年级开始,招一个班,先用一名教师,学校归黄岭小学统一管理。
暑假即将结束,已有五十多名大小不一的孩子报名上学。吴小兰还没消息,气得兰正把吴有金叫到大队狠狠地训了一顿。
刘强更急,他在心里呼唤:“小兰,你该回来了!城里再好也比不上家乡的亲情,家乡的亲人等着你,学校等着你,孩子们等着你,你快些回来啊!”
连下了几场雨,庄稼喝足了水,长势旺盛,夜静时能听到高粱的拔节声。草地上铺了一层露水,空气里夹着水珠,到中午,闷得喘不上气。村里忙着收割柳条,割下的柳条撸掉皮,每百斤白柳条仍然给十个工分儿,相当于壮劳力一天的工钱。
刘强到大柳树旁边的甸子上割柳条,来这里的人少,割起来容易。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等吴小兰。他觉得吴小兰一定回来,回来时也一定走这条路。
小南河的堤上下来一个人。
“爸爸!”
刘强扔下柳条,跑着迎了上去。
刘宏达非常瘦,脸上的气色也不好,目光灰暗,打不起精神。见到儿子,情不自禁地掉了泪。
从父亲的样子看,刘强仿佛察觉到发生的事情。外调人员想把父亲打成反革命,而一身书生气的父亲绝不会承认当过保长,所受的酷刑可想而知。刘强恨拿走他家油蘑菇的候胜,更恨诬陷父亲的村里人。本来,痛苦的磨难把刘强修炼成宽宏大量的男子汉,而斗争的激流又一次把他推上浪峰。
刘强陪伴父亲回家。
刘宏达虽然往家走,好像感觉不到家乡的亲切,路两边景色也引不起他的兴趣。只是不厌其烦地叨咕:“吕希元整我,吴有金陷害我,这个仇要报,这个仇一定要报。”
他在家住了两天,就急着回去上班。下午的火车,刘宏达早晨就要走,而且叫刘强送他。
刘强在甸子上唤来枣红马,让父亲骑,刘宏达不上马,和刘强轮流牵着。来到小南河,刘宏达说:“当年在这里,有个深窝子,淹死个陌生人。我在水里碰到他,吓个半死,从那以后,咱家就没安宁。我不相信有什么鬼怪,可不知为什么,就像被魔鬼缠身,怎么躲都躲不开。”
走到水边,刘强把父亲推上枣红马,拉着缰绳下了河。几经冲刷,原来的窝子已不复存在,父子俩顺顺当当地上了岸。刘宏达跳下马,看了眼半空中的太阳,对刘强说:“天还早,咱爷俩到树阴下坐一会,我有话和你说。”
枣红马被放在河堤边的草地里,没栓。枣红马通人性,不会离刘强太远。
刘宏达对儿子说:“小强,爸爸告诉你一个最坏的事情,我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
尽管刘强知道外调人员的目的,也预料到父亲被整,但他没想到结果会这样严重,而且是这样快。刘强呆望着无垠的大地,绿色变成了黑色。晴空万里,他感到乌云压顶,压得他胸口发堵,想说的话变成无声的悲泣:“历史反革命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父亲变成和刘晓明一样的人!他将失去一切权利,随时可以拉出来批斗,也随时可能被剥夺生命!我和我的弟弟就成了又一个刘春江,和奴隶一样被压在社会的最底层。不能当兵,不能升学,不能随便说话,不能得到姑娘的爱!”
刘宏达摘下头上的帽子,哭着说:“小强,你看看,他们逼我,把我的头发揪掉。”
刘宏达的伤痕还没痊愈,头顶处是一块暗红的头皮,不会再长出头发。他说:“尽管我受了很多罪,但我不能承认当过保长,我怕连累你们啊!到现在我也没在材料上摁手印。我这样认为,这是诬陷的东西,我不承认,又没有证据,任何人也定不了性。他们用尼龙绳勒,用钢丝鞭打,让我趴老虎凳,我都挺过来了。越往后审讯的次数越少,我还暗自庆幸。哪知道吕希元从刘屯这取得了当保长的材料,把我定性为普通历史反革命分子。紧接着,吕希元被提拔,他们也放了我,让我回掘进队劳动改造。说我当过保长,纯属栽赃陷害,陷害我的人一定是吴有金。以前我没把他当外人,救孙广斌的事全和他说了。”
“吴有金!为啥我家的灾难总是和他绑在一起?”刘强脑子里堆满问号:“难道因为我和吴小兰的关系吗?吴小兰已经离开了,他为什么还要害我?害我也可以,为什么害我们全家?我和吴小兰的关系是正常的,没有恶意害她!我们青梅竹马,产生爱情是自然的事,他为什么横加阻拦?吴小兰是他的女儿,他有权干预,可他为什么用卑鄙手段?”怒火在刘强心里燃烧,刘强在心里怒喊:“吴有金,你把我一家逼上了绝路!”
刘宏达说:“小强,你是长子,也长大成人,父亲才跟你说这些话。你不要让家里任何人知道这个事,特别是刘志,千万别让他有这个负担。他明年就要中考,如果学校不调查,他还有希望。刘志成绩好,如能考上中专,就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想,咱这是农村,消息比较封闭,大队也没必要到城里调查我,他们还不会把你看成反革命子弟,你还可以成家立业。但是,你必须放弃吴小兰!我看杨家的闺女也不错,她还对你有意,我做主,你就娶了她吧!”
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冲突,刘强也预感到很难和吴小兰走到一起,但他从未放弃。看到吴小兰和男人进城了,他还在等。他认为吴小兰还要回来,觉得两颗心已经凝固在一起,无法分开!
刘宏达见儿子伤心流泪,他也哭着说:“孩子,你爸爸也算个知识分子,不是那种糊涂人,我尊重你的爱情选择,没有干涉的权利。自古以来,人们都歌颂忠贞的爱情,也有很多爱情佳话。可现在不一样,爱情不是冲破封建观念的问题,也不是贫富不相当的问题,而是彻头彻尾的政治问题。封建社会两千年,青年男女间因家庭贫富之差,产生出各种各样的悲喜故事。由于政治地位的划分从来没有今天这样细致和明显,对美好爱情的追崇也不可仿效前人。我不敢说有奴隶主和奴隶之分,但现实的爱情已经和权势、前途、事业、生存紧紧地捆在一起。也许有人坚持为了爱情可以牺牲一切,可社会容不得他这样做。”刘宏达说:“我知道吴小兰是个好孩子,聪明、和气、为人善良。她选择在外调中进城不过是两个原因。一是知道她爹要提供黑材料,知道你未来的处境不会好,主动逃避。二是主动离开你,释解吴有金对你的怨恨,让她爹打消陷害咱家的想法。从吴小兰的品质上看,第二种可能性最大。但是她想错了,虽然牺牲了爱情,她爹照样下了毒手。”
刘强不能否定父亲的说法,但他还是拐不过弯,他也怀疑是吴有金提供的黑材料,可他弄不清吴有金为啥这样做。刘强想:“仅仅是为了拆散我们吗?吴有金阴损到这种程度,绝对不可原谅!”
刘宏达对儿子说:“小强,我知道你和吴小兰的感情,但是,你必须面对现实。我被吕希元打成历史反革命分子,材料已经装进档案,我将永世不得翻身。但档案已经封存,受灾受难的是我。吕希元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不会再把这个事情向大队通知。如果你和吴小兰不论是谁惹怒吴有金,他到矿里去调查,那就把你毁了,也把你两个弟弟毁了。”
临别时,刘宏达再三叮嘱两个事:打成反革命的事不能告诉家人,断绝和吴小兰的来往。
车站里,父子俩挥泪而别。刘宏达不愿走,望着站台外的儿子,他自言自语:“四清还没结束,社教就要开始了!……”
枣红马驮着刘强往家走。
刘强的心被困扰,疲倦难耐,他伏在马背上打盹儿。走到淹死鬼的孤坟前,枣红马停下来,刘强以为到了家,从马背上翻下身,定神一看,脚下是大柳树的树桩子。刘强还想睡,便撒开马缰,倚在树根上,头枕着树桩,半闭着眼,目光落在淹死鬼的孤坟上。孤坟渐渐变大,变成一座山丘,坟上的黑洞变成巨大山门,山门里向外冒着冷气,冷气在山门口凝成堆堆积云,积云向天空飘去,挡住夏日夕阳。刘强合了眼,却看到巨大的山门变成了鬼打墙,淹死鬼站在墙下,睁圆眼,看着他。
刘强想:“你设你的鬼打墙吧!反正我也不急于回家,身上累,心也累,这地方很舒服,是睡觉的好地方。”
一只百灵鸟在他耳边唱,刘强烦它吵,想赶走它,身子动不了。想喊,喊不出声,只好在心里说:“吵就吵吧,习惯成自然。”
百灵鸟的歌声娓婉动听:
“莫悲伤,
要坚强,
善良就是阳光。
跟我飞吧,飞吧,
飞向前方。
莫悲伤,
要坚强,
信念揣在心上。
跟我飞吧,飞吧,
飞向希望。
莫悲伤,
要坚强,
勇敢插上翅膀。
跟我飞吧,飞吧,
飞向天堂。”
百灵鸟落在树桩上,刘强去抓,觉得胳膊轻,身子也飘了起来。小鸟振翅奋飞,刘强疾速追赶,飞过高山,飞过海洋。不知飞了多久,落在鲜花盛开的地方。百灵鸟不见了,奶奶出现在面前。
奶奶变得年轻,刘强也回到童年,奶奶牵着他的手,把他领到花圃。鲜花上落着美丽的蝴蝶,刘强去捉,被奶奶制止。奶奶说:“天堂里的一草一木都不应该损坏,蝴蝶也是生灵,不要祸害它。”刘强问:“奶奶,天堂里啥也不让动,大家都吃啥?”奶奶说:“天堂里不是啥也不让动,而是该动的动,不该动的就得保护。这里没有强迫,靠公法约束和个人自觉。”奶奶没回答吃什么的问题,而是说:“吃东西也是自然规律,就像秃鹫消化腐尸,都是自然平衡。你是凡人,灵魂还需洗礼,有些事不要急于明白。”奶奶问刘强:“天堂高远,你还未脱凡胎,如何来得这里?”
刘强答:“百灵鸟领路。”
奶奶点点头,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转瞬间成了老妇,而刘强又成为青年。奶奶默念:“天意,大自然的造化,上帝的安排。”
刘强不解其意,看着奶奶。渐渐地,奶奶的容颜回到几十年前。
奶奶还很年轻,眼睛也很亮。一群男人闯进家,把奶奶捆起来,押到村西头。村西头支起锅灶,锅倒扣,下面烧着木头,大火熊熊。领头的男人问奶奶:“你儿子在哪?”奶奶说:“外出了。”
“啥时回来?”
“说不准,一半会儿回不来。”
凶男人问:“你家的金银财宝放在哪?”
奶奶说:“我这小户人家,没有金银财宝。”
“把你儿子交出来,我们就放你。”
“把他找回来也没用,一个孩子王,挣不来金银。”
凶男人说:“你不舍财,就得舍命,把你放在锅上烤。”
奶奶说:“我知道命比啥都重要,可我家没钱啊!我家还有些粮食,你们随便拿,反正都是穷人,大家将就度命。”
凶男人变得更凶:“没人听你这一套,先把刘老孬他妈烤了,你看看和睡热炕头儿是不是一样?”
孬老爷的老娘身体瘦,已经吓得缩成一个团儿。奶奶说:“我这个嫂子经不起折腾,要烤就烤我吧!她家也不富裕,烤不出钱财。”
凶男人要把两个女人一起烤,奶奶被抬上锅灶。
西边的土道上卷起尘烟,一个年轻大汉催马上前。他把奶奶从锅灶上拉起,马蹄踢翻锅灶。
凶男人端枪指着大汉的胸膛:“你是哪个绺子?竟敢如此大胆!”
“别问哪个绺子,这是我的乡亲,一家人都善良,你们不该伤害她。”
凶男人的手指扣上扳机,大汉脸色不变,抢扔在地上,把奶奶扶住。他说:“她儿子靠教书养活一家人,还要周济穷人,哪来的财宝?你杀她和杀我一个样,什么也闹不着,还要种下仇恨。”
凶男人撤走后,大汉把奶奶送回家。奶奶的眼睛被烤瞎,她在黑暗中摸索,非常感激地问:“你是吴有金吧?”大汉没说话,转身离开。
奶奶用手摸孙子,还有她当成孙女的吴小兰。孙子长大了,吴小兰长大了,奶奶的眼睛也明亮了,明亮得看透世界。
奶奶要离去,刘强喊奶奶,奶奶回头说:“强子,只有善良、坚强的人,才有机会走进天堂。你肩负使命,上帝会召见你。”
刘强不舍奶奶走,让奶奶停下步。奶奶声音很大:“坚持善良,弃邪恶,情深意长,释冤仇,后会有期。”
花圃里百花盛开,花圃外林木成行,小河流水,鸟虫欢叫。刘强恋奶奶,无心观赏,想回家,又不忍离去。此时,百灵鸟飞过来,轻声鸣唱:
“此处是天堂,
尽是好风光。
无志便停留,
有志奔前方。
正道自己踩,
混水自己趟。
旁边是岔道,
劝君莫上当。”
刘强本来心情不好,让百灵鸟叽叫得心里烦,说了句:“什么正道岔道,有路便走。”
说着,奔岔道而去。岔道连着岔道,宽宽窄窄,行人都很匆忙,而且向同一方向急行。
刘强认出一人,他是“墨水瓶”。“墨水瓶”的脑门子不再油亮,变得干瘦,更显枯小。他走得很急,好像前面有东西等着,去晚了拿不到。
看到“墨水瓶”。刘强想起了淹死鬼,也想起了二倔子,忽然产生这样的想法,要问一问“墨水瓶”,当初怎么审的二倔子。二倔子死得冤不冤?马文怀疑何荣普向工作组提供伪证,是不是属实?
不管刘强怎样问,“墨水瓶”就是不吭声。刘强大声喊:“墨水瓶,二倔子天天喊报仇,马向前也不会饶过你。你把话说明白,两家的仇恨就可以解开。不然,到了地狱也会有人找你算账!”刘强喊罢,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和一行人推入大门,回头一看,“地狱”两字赫然在目,刘强方知自己的处境。
虽在地狱,刘强并没惊慌,他想:“既来之则安之,向墨水瓶问清二倔子的事情再说。”
“墨水瓶”终于开了口:“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到了这里,只能用惩罚洗清。我也冤枉,一辈子谋划为生,算计他人,反被他人算计,没有逃过四清。想急走天堂,又误入地狱,也是该然,我得速去登记。”
刘强坚信自己无罪,不想在地狱接受折磨,恍惚想到地狱还有后门,便四处寻找。碰了几次壁,刘强急怒,挥拳大喊:“我没罪,放我出去!”他的喊声刚落,宏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是自愿进来的,为何还要出去?”刘强听着耳熟,便问:“说话人是谁?”
“我是指引天使。你别想回路了,一直往前走,经得住威胁,经得住诱惑,就能走出。”
刘强仿佛觉得,指引天使是领路人,既然没有回路,就要勇往直前。粮山酒坊他跨过,楼阁宫殿他穿行,飞过金山,跳过打斗的人群。他把美酒看成粪水,把美女看成白骨精,抱定一个信念:“走出地狱,就是天堂。”
一座巨大的丰碑挡在刘强前行的路上。
丰碑上的字很多,刘强认不全,看了半天儿,只觉得是一个大人物的传记,列举很多丰功。碑旁还有守碑人,各个贼眉鼠眼,心不在焉地用笤帚打扫碑面。大碑四周有很多小碑,碑上都是颂词。刘强奇怪:“这些丰碑应该供奉天堂,哪有陷入地狱之理?都说世间不平,这天堂地狱间也有颠倒之处。”刘强刚想说话,天使的声音在他耳边震响:“地狱之中,不可胡思乱想,更不能抱怨不平。要想走出地狱,必须心平气和。往前走吧,不要停留。”
刘强左拐右绕,出了碑群,前面宽敞,出现一座庄园。庄园富丽堂皇,不逊王宫,胜于别墅。有壮汉把守,着制服,携武器,姿正整齐。虽戒备森严,不碍人员出出进进。刘强想:“地狱美景多是影幻出现,但此处的确真实,何不进去参观。”
刘强在门前被阻,他问:“别人进得,我为何进不得?”守门壮汉不抬眼皮,左手推他,右手指给他看。刘强看到,进者都带包裹,出者都换成黑色纱帽。帽大,遮头盖脸,看不见表情。
刘强进不去庄园,又好奇,跟在戴纱帽的胖子身后,进了一座别墅。有人背着包裹进来,跪在胖子面前乞要纱帽。胖子威严,对来人不屑一顾。跪者打开包裹,露出金块儿,黄灿灿,耀眼。胖子喜笑颜开,头晃动,从纱帽下掉出很多小纱帽。胖子把纱帽扔给拜访者,众抢,或撕或打,乱成一团。胖子大笑:“别闹,别闹,既然送来包裹,纱帽总会有的。”胖子的纱帽里又掉出一顶小纱帽,扔给一个矬胖,矬胖千恩万谢。
刘强跟着矮胖走,想看看这些人从哪淘来的黄金。家乡建设需要钱,如果用黄金换来桌椅,就不用伐大柳树了。兰书记还要办电,买电线杆也需要钱。
矬胖进了一个大院,院内平房,装饰华丽。矬胖坐一高椅,又有人给他送上包裹,他的纱帽里也掉下很多小纱帽。刘强又跟来人走,所有的纱帽都会掉下小纱帽,只是帽子越来越小,包裹里的黄金也变成白银。刘强走得很远,没见淘金之处,却误入**阵。阵里到处支着支架一样的东西,样式繁多,大同小异。刘强钻过一个支架,又被另一个支架阻拦,他去撼,觉得并不牢固。刘强想:“这样东钻西躲无法走出地狱,不如奋力扫开一条通路。”他抡起拳头,向支架砸去。支架散,声音巨大,深洞出现在他的眼前。刘强吸口凉气,觉得湿腥,往洞里看,里面有光,很多骷髅相互推搡,争着吸食人血。被吸干的人成了骷髅,骷髅又吸别人的血。一个骷髅张开大嘴,对着刘强呼唤:
“下来吧,下来吧!世上是过客,这里才是家,鲜血要比美酒好,喝完你的再喝他。”刘强斥责骷髅:“不改本性的吸血鬼,你就不怕掉入十八层地狱吗?”话音落,一声巨响,刘强脚下颤动,一股强风把他往后推。刘强站稳时,吃惊不小,刚才站着的地方已经变成深渊。深渊里弥漫着浊气,人们手持利剑,互相残杀,无辜做靶,活人被开膛破肚,跳动的心脏被吊在铁丝之上,铁丝下燃着大火,冒着滚滚浓烟。心脏还没熟,连同滴着焦油的大腿被侩子手送上餐桌。一个长脸大耳者用餐刀切开心脏,喝着用人骨髓酿成的浊酒,狰狞的面目被酒精烧红。满身鲜血的武士跳起斗士舞,戴着眼镜的文士用骨箫吹奏,妖女唱歌,嘴里喷着血沫:
“没有信仰没有魂,
幸福之乡人吃人。
利剑滴血心舒畅,
弱肉强食方生存。”
长脸大耳者啮咬心脏,心脏滴血,污了他的前襟,有女人用鲜乳为他清洗。女人乳上有伤,属幸存者,因乳汁丰富,暂缓开胸。
武士们见刘强在上面张望,齐声喊:“小子,下来吧,这里髓酒甜,这里人肉香,不敢往下跳,就是没胆量。”刘强怒喝:“人吃人,有何甜香?我要有力,搬来太行把你们压住,让人吃人的地方永远消失!”话音落,深渊消失,一座山峰挡在面前,峭壁万丈,飞鸟难过。刘强摸着山石,想攀登,岩石滑,上不去。刘强着了急,自语道:“地狱之路,层层险阻,管狱之人,准是把修路款装进个人腰包。”天使大声喊:“住嘴!地狱之中,不修道路。你污垢未退,走不出山高路远,还是回去吧!”刘强也喊:“我不能久呆地狱,必须前行!山峰再高,也要翻越。世间有愚公移山之说,王屋能挖,此山也能过!”天使声音宏亮:“愚公虽愚,能为子孙后代着想,可敬可佩。虽一人、一家能力有限,其举感动上帝,二神助,山挪走。你的使命不是在地狱搬山,不能在此徘徊。念你心诚,我帮你过山。”天使指引刘强:“听指令,闭眼,向往天堂,别想地狱之事。向左走,头撞壁。再左,再撞壁。再左,再撞壁。再左,走下去。走得心情开朗,方睁眼。”
刘强睁开眼,又是风光美景。茉莉争香,牡丹争艳,几座别墅错落在娇杨柔柳之间。屋内藏娇,一丑陋老者游于别墅,欣赏美景,戏弄美色。美女年龄不同,长者如妹,次者如子,少者如孙。唯少者最得宠,光天化日之下,做肢体亲密之事。少女害羞,用钱币遮掩身体。
刘强又发感慨:“众多美女,侍一丑老淫鬼,而且比比皆是,除非是地狱,其他地方决不容忍。”天使声音又响:“不要妄加评论,惹怒狱管,你会引火烧身。到此为止,算是一站,如在前行,恐为邪恶所缚。”
刘强奇怪,他说:“怎么我的所思所言,都被他人捕捉,很是蹊跷。”
天使出现在刘强身边,对他说:“人世间的恶事、善事,只要瞒不过自己,就别想瞒过他人,便有要想鬼不知,除非己莫为之说。有人讲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是世人对报应的一种含糊解释,你再走地狱,方能领会此理,现在不必明白。”
天使说:“我去刘屯巡防,顺便慰藉冤魂,见你神情沮丧,知你被情仇所困扰,世间无法解脱,让你再走天堂,聆听教诲,消除萎靡,振奋精神。无奈你身有劣性,走上地狱之路。”
刘强辩解:“不是我想入地狱,我是想揭开二倔子蒙冤之谜,随墨水瓶进到这里。”
天使说:“不必解释了,在你没见到墨水瓶之前,已经踏上地狱之路。”
刘强不解:“天堂本是理想之地,为啥设通往地狱之路?”
天使说:“你不须知道这些。身处地狱,应该禁锢思想,封住嘴舌,不然还要加罪。因你身份特殊,地狱对你宽恕,给你机会,容你多想多问。如有醒悟,随我从后门走出地狱。”
刘强提出心中的第一个问题:“地狱为何设此美景,让老淫鬼随意糟蹋?”
天使没说话,随着一阵风过,美景荡然无存。前面都是干枯刺人的荆棘,别墅变成层层叠起的石板屋,无窗,门如洞,有骷髅蜷缩在内。骷髅胯大,腰软,能扭动,用尖爪抠磨石片。有一石屋稍大些,骷髅用腰骨绕着裸身老者,尖爪抓挠他的胸。每挠一下,老者从屁股底下拿出一个金元宝,骷髅用牙咬住,晃动头骨,用腿骨拍打老者,然后把金元宝藏在身后。金元宝落地变成石片,石片积了半屋。
刘强有所省悟,原来美景是假,骷髅才是真实。他又问:“地狱里押着的都是灵魂,为啥还有活人?”
“哪个是活人?”
“被骷髅缠绕的老者。”
“你看错了,老者的身上披着画皮,是他生前的外表,真正受罪的是他的灵魂。”天使说:“你现在看到的是情罪地块儿,故借画皮遮掩。人世间,讲数罪并罚,地狱里是各罪单罚。这是因为世间短暂,罪大之人不并罚就惩治不完,而地狱漫长,有充足时间肃清罪恶。老淫鬼还有贪贿等罪,地狱之灾何止百年千年。”
刘强问:“老淫鬼罪有应得,多名女子是他的玩儿物,属受害者,为何也要受地狱之苦?”
“受害者只是表面,她们也是害人者。最初,严如发设地狱,不想羁押妇女。女人的美丽、单纯、善良让上帝都感动。后来物欲横流,金钱污染灵魂,权色有了交易,女人也难逃所劫。这多名女子,都从老淫鬼身上获得大量金钱,一夜间变成富婆,无度挥霍。孰知,这些钱都是劳动者的血汗,这是罪一。罪二,自从她们缠上老淫鬼以后,老淫鬼抛弃和他患难的结发妻子,致妻早亡。老淫鬼只求和她们作乐,儿女无教,其情悲惨。罪三,她们虽被老淫鬼玩弄,也在玩弄老淫鬼,同床异梦,红杏出墙。她们在老淫鬼面前媚态百出,又在做他人的第三者。口喊老淫鬼长寿,暗中咒他早死。她们所做所思卑鄙,玷污灵魂,该下地狱。”天使又说:“开天辟地后,世间诞生生命,历经劫难,生生不息,人类也和其他生命一样,在竞争中艰难延续。顽强和不屈感动上帝,把灵魂赋予人类。智慧让人变得聪明,灵魂让人有了信仰,就这样,人类成了世界的主宰。有了智慧和灵魂,人们的感情变得丰富,从追求吃饭的基础上还要追求爱情。一位伟人说过,没有食欲和**就没有世界,非常精辟。但**不是爱情,**是最原始的生存本能,爱情是什么?”
天使让刘强回答这个问题。
要回答这个问题,刘强首先想到吴小兰:“我深爱吴小兰,最终又得不到她,这是为什么?”
天使洞察到刘强在想啥,他说:“不要胡思乱想了,还是听我解答。性是直觉,情是爱,灵魂是责任,三者融为一体,就是爱情。如果缺失一个,就是对爱情的亵渎。金钱和性只能交易,永远买不到真爱。权势可以霸占女人,那只是暴力强奸,得到女人的躯体,得不到女人的心。”
天使说:“具体的情爱错综复杂,事事非非不好明辨,上帝对此也比较宽容,嘱咐严如发,情罪地块儿只设一层,轻微惩教即可。严如发嫉恶如仇,岂能放任!几次申请,做了九层,视情罪发展,还有往下做的打算。”
刘强问:“情爱发生在所有人身上,稍有不慎,便下地狱,是不是太残酷?”
“不是那样,男女之间,因各种原由,偷情司空见惯,虽不主张,制止也难。上帝曾主张用道德规范,而势力冲击道德,让淫欲占了上风。都下地狱,严如发无处安排,只好法不责众。
卖淫之女,四方招客。她们或隐于街头巷尾,或露面于澡堂,酒店。舞厅歌楼,不乏其人。把她们押入地狱也不算过。但是,她们生前任人蹂躏,衣食难保,只叹命苦,没有人再愿意过那种生活。地狱对她们没有诱惑,愿到天堂找个安静之处。也有个别妓女,留恋糜烂,下地狱也是理所当然。”
天使说:“妓女大致可分三等,大多数是随意卖淫者,她们有钱就是爷,虽得温饱,而身心倍受摧残,厌恶过去和现时,不入地狱,也会悔过自新。
第二种是中级妓女,她们侍一人,或多人,或做二奶、三奶。情意绵绵,枕头上数钱。这些人的灵魂有两种去向,一是身心疲惫,觉得白白浪费青春,已经省悟,不走地狱之路。二是满足富裕生活,觉得卖身比劳动光荣,深信笑穷不笑娼的说法,她不走地狱,谁走地狱?
第三种是高级妓女,她们靠年轻和美色猎取有成就的权势之人,把他搅得妻离子散,然后登上贵夫人的宝座,无限风光。此女不会放弃用美色换来的一切,难抵地狱诱惑,只有地狱之路可走。”
刘强面前竖起一个牌,上有顺口溜:
父母给我好身躯,
不用劳动不学习,
一夜之间身价变,
无限荣华任我需。
牌子在刘强眼前晃动,刘强东躲,牌子东移,刘强西躲,牌子跟西。刘强怒,用脚踢,牌子倒地,出现的景象让他吃惊。刚才还缠绕老淫鬼的骷髅突然伸直身子,用两腿轮换拍打老淫鬼的癞头,发出“嗞嗞”声。虽不大,调极高,听了发麻。一个骷髅叫,多个骷髅合,比群狼嚎叫还要瘆人。骷髅都爬到老淫鬼的石屋里,绞在一起,头骨撞击头骨,互不相让。刘强觉得可恶,要推倒石屋。天使提示:“不要招惹是非,跟我离开这里。”
路途虽不平坦,但无险,走到高山峻岭旁,一面墙挡在面前。墙不高,上面有用彩砖砌成的文字。左面是:
获得财富并不难,
看你怎样利用权,
帽子虽小作用大,
变出花样成百千。
右面是:
财富积多权势随,
莫信油郎戏花魁,
范蠡为商人称颂,
更敬相父吕不韦。
刘强心里嘀咕:“这里左一个财富,右一个财富,为啥我们村那么穷?村里有了财富,首先重建小学。砖墙瓦脊,窗明室亮。给老师们盖三间砖房,他们可以在里面办公,家远的还可以当宿舍用。吴小兰的办公桌最大,她是刘屯的第一任老师,有资格享受大办公桌的待遇。”
刘强翻过墙,落地时听到惨叫声。惨叫声从山缝里透出,极悲。刘强突然想起,是他的一句气话,引来高山压在这里,便动了恻隐之心,求助天使:“山下压着罪魂,极其痛苦,能否把山移开,给他们一点儿光明。”
天使说:“下面都是贪赃枉法之人,罪孽深重,高山压顶也是必然。”天使抬手,指向山崖。刘强看到,峭壁处镌刻几行大字,虽然光线昏暗,也能看得清楚:
人生在世有几天?
掠权掠色掠金钱,
撒手西去全没了,
贪心又把灵魂缠。
墓地豪华为谁用?
一把轻灰终归田,
生前又把身后念,
留给世人作笑谈。
刘强随天使走,进入了支架阵,想让天使告知支架之谜。天使笑而不答。不过支架给他留出通路,虽窄,过一人尚可。
天使说:“支架事属天密,你这凡人不可先知。给你讲一贪官,想不想听,若听,可从中品味。”
刘强愿意听。
天使讲:“清代,有一人,名何坤,权高势大,擅弄权术,官商勾结,刮尽民脂民膏,成为当时第一大富豪。然而贪心不足,最终身败名裂,灵魂带着枷锁,需还清贪债后方能解脱。两百年过去,只还牛身一毛,要脱离地狱之苦,不知何年何月。”
刘强说:“晚清时期,朝廷**,盗贼横行,官贪民乱,导致丧权辱国。今世间法有尺度,德有标准,人有理想,又有榜样,社会不会这等龌龊。”
天使解释:“地狱中的事,都是古代事,地狱中的人,都是古代人,数何坤事最近。彼时彼地,不讲民主,没有自由,不讲妇女解放,死守男尊女卑。一人治天下,众人俯首称臣。没有公平,人分三六九等。法律本应该惩治强暴,保护众生,制定者用其反,故称王法。权力至高无上,戏法律于指掌之中。贪官索贿,送礼风行,送物品,送金钱,送美女,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更有甚者,以玩弄处女为乐为荣,玩儿后丢弃,美丽少女不如宠犬。以对人伦的践踏显示自己的势力荣华,岂不知给自己打开地狱之门。”
天使说:“虽然**离世人久远,残存又在他邦,也应引以为鉴。你处正奋于温饱,丑事尚不显现。斗争荡涤污泥,又有朽渣泛起。可切记,温床在,**必生!”
刘强问:“我来之时,见很多人用金块儿换帽子,不知何意?”
天使说:“那些帽子都是黑色,世间称乌纱帽,人们用重金换取乌纱帽,意义深远,我不必细说,你慢慢领会。”
刘强来到碑群旁,和先头看到的有些不同,每个碑下都压着尸骨,尸骨腐朽变形,和碑面上“永垂不朽”形成反差。刘强问:“按碑文记载,这些人应该进入天堂,为何落入地狱?”
天使让刘强看大碑的背面,四行大字非常醒目:
心术不正恶满盈,
又怕地狱加酷刑,
立此丰碑来瞒世,
既有利来又留名。
碑旁有几个小人。稍大者不超过一尺,喜欢用双膝爬行,见到生人立起。此人虽是人面,却是狗身,尾巴粗壮,不停地摇动,用尾稍扫碑。时而发出声音,无耐而凄凉:“这碑是大理石所制,何时才能把上面字扫平啊!”过一会儿,狗身人失去耐性,用尖爪抓字,另几个人也在碑上乱挠。他们也是狗身,只是大小不同。
天使说:“碑下压着的灵魂,生前是个有权势的人物,到此抓挠碑文者,都是权势身边的人。他们投其所好,助纣为虐,做了很多坏事。过去有溜须拍马之说,这些人更甚,他们利用舌长的天然优势,极善舔。主子没擦净的粪便,他们会拥上来舔食干净。用尾巴扫碑的狗面人,舔技极高,他不但舔主子的表面,也会窥视主子的心理。主子手痒,他置好牌桌,主子脚痒,他安排外游,主子心痒,他及时送上女人,深得主子宠惯。
此权势之人心灵肮脏,又有势利小人围其左右,以墨染黛,纵其吃喝嫖赌,为树形象,嗜舔者又将其打扮成道貌岸然。忽一日,权势者毙,嗜舔者散而又聚,立此碑,供舔碑者谋利。灵魂跟进地狱,变成守碑人,需用舌头舔平石刻碑文。”
天使说:“上帝不反对功名,真正对社会有贡献者,都可留名千古,他们的灵魂都在天堂。地狱里立碑的这些人,生前都有罪恶,或伪造,或剽窃,或用伪善包装真凶,都是欺世盗名。他们不知,重碑压着灵魂,想翻身也难。”
天使见刘强低头思考,他问:“可有领悟?”刘强没回答,却提出另一个问题:“为什么势力小人都是狗身?”
天使解答:“这是自然现象,造物时的过错,不是上帝的初衷。社会在进步,人的认识也在提高。虽势力小人极尽溜捧之能事,聪明的主人都会看清,高度智慧的人不同于简单思维的宠物。凡扮成摇尾乞怜的狗,背后都是咬人的狼,而疯咬的对象,往往是势力小人的主子。”
前面传来嗡嗡声,还有器械的碰撞声。天使问刘强:“可见过打斗的场面吗?”
刘强回答:“见过,惨不忍睹。”
天使往旁边一指,一黑幕向两边拉开,重新露出战斗场面,你死我活,十分惨烈。众人抢一顶纱帽,纱帽下白骨成堆。天使说:“为了一顶纱帽,让所有人舍生忘死,这是世间的悲剧。有邪恶在,战争不可避免。为正义而战,为人民而战,被称为战神,和国父一样受尊重,他们是上帝的贵宾。反之,为罪恶而战,为独裁而战,为奴权而战,生时不如鸿毛,死后不如粪土。而这些为纱帽而战者,是在世间争夺权势,灵魂只能在地狱中纠缠。很多世人对正义和非正义分辨不清,做炮灰者大有人在。”
天使说:“世上时间有限,你只能知道这些,已经接近地狱后门,走出地狱,就是天堂。”
后门处,两狗头鬼接过天使递给的金砖,把门打开一条缝,刘强无法通过。天使只好再献金砖,二鬼咧嘴笑,放刘强通过。天使说:“我见到严如发时,一定讨个说法,制止你们的贪婪。”狗头鬼弯腰,齐声说:“下不为例。”
天堂里,天使现出仙女真身,她告诉刘强:“你会见到上帝。”
刘强疑惑:“上帝身边都是职高位重之人,我一草民,岂敢闯入上帝的殿堂?”
天使笑,笑样像吴小兰,但天使的轻松活泼非杨秀华所不能比。她话语亲切,悦耳动听:“想一想,你没见过上帝吗?”
“好像在梦里见过。”
天使笑出声,虽轻,让人心旷神怡。天使说:“天堂里没有位卑位重,也不分事大事小。你为村里办学,就是贡献。今入上帝殿堂者,都做过好事,有资格聆听上帝教诲。我俩来迟,不必惊扰上帝,在后面找一席即可。”
上帝声音震响天堂:“劳动创造财富,节俭积累财富,靠暴力掠夺财富者,天地不容!不尊重劳动,歧视劳动者,靠捷径捞取财富,无限制地挥霍财富,这种事如果发生在一个民族内部,这个民族是可悲的,必然落后!”
听众散去后,指引天使向上帝汇报:“我上次说过,刘屯那里视权如命,父欺子诈,兄弟相残等事将要一一显露。虽然有很多善良,也阻止不了仇恨的生长,更阻止不了邪恶的泛滥。”
上帝说:“积喘成痨,这个小村要经历史无前例的劫难。”
上帝告诉刘强:“劫难到来,你将受到磨练,情仇之间,你要明智选择,良心放正,坚强勇敢。”
走出上帝殿堂,天使拉过刘强的手,笑着说:“看你面色,仍然被情所困,领你到一个好去处,帮你解除烦恼。”
天使把刘强领进田园,田园之大,无边无沿。田间小路铺着卵石,垂柳轻摇,稻谷飘香。迎着夕阳,收工的人们有说有笑,青年们三三两两往山坡走。山坡平缓,有小溪,姑娘们向小溪走去。她们脱衣下水,自由戏耍,无一点儿拘束。天使引刘强走上山坡,坡上绿草如茵,鲜花吐艳,草地围着树林。柳垂杨展,松青柏翠,还有果树行行,果未熟,红绿相间。林中男女,喜笑颜开,琴声悠扬,舞姿翩翩。
天使挽刘强,加入跳舞人群。刘强踩她脚,天使笑出一串银铃声。突然,一女冲出人群,刘强认出是吴小兰,拼命追去,追得很远很远,追得吴小兰不见了踪影。焦虑中,百灵鸟在他头上歌唱:
“归来吧,
归来吧!
心系千万里,
叶子落树下。
归来吧,
归来吧!
疾风暴雨来,
温暖才是家。”
一声闷响,打断百灵鸟的歌声,也震醒刘强。翻滚的乌云释放着隆隆雷声,一道闪电把天空撕裂,裂谷把大地吞没。霹雳响,刘强脚下的树桩颤抖,刘强旁边的孤坟颤抖,地颤抖,天也颤抖。凉风吹过,枣红马扬起前蹄,对天长啸。
刘强上马,飞一般向村里驶去,豆粒大的雨珠紧跟身后,暴风雨已经来了!
第二部改于2010年10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