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密者
麻书记说:“一九四九年的秋天来得很早,这不是说解放了的意识啊。 这年秋天确实来得早一些。我帮老板去常德挑新米。七月二十九日常德解放,街上不卖米了,我光背着扁担从常德走了三天三夜才回到家里,一到苗河,镇上就已传开了:‘解放军来了,解放军来了……’”
“解放军是哪家的啊?”山里人不知道解放军为何军,惊奇的问。
“就是当年贺龙的红军!”
“贺龙又回来了?”
“又回来了。俺老板一家人早就跑到台湾去了。”
“他们还走啵?”人们质疑的问道。
“还走什么?省里陈主席都和解放军签了协议,湖南和平解放了。人家北方解放区都在搞土改,分田地又分浮财。”
解放了!解放的消息一夜之间就传遍了苗河的旮旮旯旯。
不久,县里就派来了工作组。因为吴家大屋是苗河最大的宅院,又是最大地主的家产。于是,吴家大院便就成了乡政府和工作组驻地。
麻嗲因为是吴家的长工,出生雇农,根子正,很自然就当了工作组的通讯员。
解放了的山民们,妇女背着背篓,男人背着火铳,三三两两像赶集一样,自由自在的在吴家大院里串进涌出,说说笑笑,很是高兴。真的是改换天地了。
从前,你能进这大院吗?你没见,大门上的铁皮还钉了许多铆钉。据说当年日本鬼子都没打进来,只是用刺刀在铁皮上戳了几个眼,这院子牢固得很。平时你看都不敢多看一眼,门口的石墩上拴着狗呢。可现在,敞开大门进出随你。
人们说,天道变了,穷人当家作主了,有一天,连这吴家的财产和田地还有这大院都要分给穷人。
可是,没等大家分这房子。忽然有一天,镇上突然一夜之间驻了好多解放军,一色的谷黄军装。他们背着长枪短枪,也有背着机关枪的,一队一队的从街上走过,好威风啊。
有的说,解放军是来剿匪的。
有的说,桃源八区区公所被土匪给祸了,连报信的都没跑出来一个。如今乡政府被解放军接管了。果真没几天,乡政府军管会的牌牌就挂在了吴家大院的大门旁。乡里的干部也都配了枪,也有背火统的,挎砍刀的。吴家大院门口还站了岗哨。
怎么啦?又要打仗了?
人们开始紧张起来。但刮皮老三,却依旧整天在街上东逛西逛。一会儿跟在解放军的后面从街头赶到街尾,一会又在吴家大院的那些办公室门前这间望到那间,哪儿热闹哪儿去,闹得累了,吴家大院门口的两个石墩便成了他的板凳,像猴子一样蹲在那石礅上看着院里的人进进出出,悠闲着呢。
乡村集市,自古以来,就是乡亲们对外交流的唯一场所,或是半月一集,或是一旬一集,只要时间一到,满乡的山民们便像过节一般,准确的踏着节点,背着各自的背篓,或是贷市,或是易物,不用任何人去提醒,便从四面八方赶来一聚。即便是没有任何事由的青年男女、老少孩童,也都打扮得靓靓丽丽,或是尾随父母尊辈,或是鸡伴鸭侣,狐朋狗友,或是单影独枝,或是三五成群的在那集市之上闲逛一番。
这一天,正逢赶集。忽然,哐……哐……哐……。街头传来一阵锣声。一队解放军战士押着五个土匪从斗牛场,解放军的兵营里出来。
满街的赶集人,大人小孩都跟在后面看热闹。人们看到,解放军先是押着土匪在吴家大院门前的大坪里召开公审大会,宣判土匪罪行。然后,游街示众,最后被枪毙在苗河街口下游的河滩上。
“张宝儿,你来干什么?”看热闹的刮三儿,正坐在吴家大院门口无聊的时候。只见里面出来一个头戴麻阳斗笠,背背篓,年约三十出头的汉子。便即迎了上去,诡秘的问他。
“找人。”张宝儿不愿和他攀谈,简单地答了他一句,便要继续往前走。看那阵势,张宝儿好像也不紧张当前的形势。
“你出来找死啊你!”刮皮老三拦住他的去路,厉声地对他说。
“么事?刮三儿!你莫吓我,我又没搞缺德事。”张宝儿还是不想理他。
“你的事你忘了?民国二十四年那模范和光洋的事儿你忘了?!”
“你……你莫乱讲啊,我又没做么事。”张宝儿听了急忙辩道。看那表情,刮皮老三的话戳到了他的要害。
“你没做?你没做未必是我做的呀?哼!”望着急急而去张宝儿,刮三儿恶恨恨地哼道。
背着汉洋棒地麻嗲,提着一个浆糊桶和一个抱着一卷纸张的干部从院里出来,一边在大门两边贴布告,一边警告刮皮老三说:“老三,解放了啊,你就安份点儿,莫找事啊!”
“哎!麻牯牛。”因为麻嗲年轻时,虎背熊腰,力气大,说他像条牯牛,做事一人当几人。因此有人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牯牛”。又因为他姓“麻”,“麻牯牛”因此而来。刮皮老三听麻嗲说他寻事,便不高兴起来,找话回敬他:“你讲清白啊,我找事?我找什么事!背条破吹火筒,你屁股后头吊个死麻雀--鸟(吊音)死哒。有么神的!我那时……”刮皮老三还要说时,忽然觉得说漏了嘴。便急忙止住,望着一本正经工作的麻嗲无话找话:“你也学会写字哒呀?”
麻嗲回头望了他一眼,没有理他,继续和那干部做他的事。
门口两边贴了两张公告,引来许多人驻足观看。有识得字的大声念道:“苗河乡军管会通令,凡於国民党反动统治时期,担任过各级反动政府职务,加入过国民党三青团等反动组织的国民党军、警、匪、特以及各种反动帮派,反动会道门派组织之人等。必须认清革命形势,自本通令发布之日起,七天之内到乡军管会投案自首,交待问题。否则,以现行反革命分子论处。”
“论处?论处是什么意思啊?”有人不懂那意思。
“论处就是像河滩上那几个土匪一样,‘叭’一粒花生米,杀头。”识字者解释说。
“你没听到讲?抓住土匪和反革命分子解到区里就杀头。九区就毙了一个。”
“那这一张上头写的么呀?”有不识字的望着另一张公告对那识得字的问道。
“这一张啊,是告诉你,如今解放了,穷苦人翻了身,当家作了主人。但是,国民党反动派不甘心失败,利用各种手段从事各种破坏活动,企图颠覆人民政权。人民政府号召广大人民群众,积极行动起来,检举揭发国民党敌特分子和土匪的破坏活动,保卫人民政权。”
在一旁听话的跟着一起附和着问:“检举坏人呐?”
“哦。”
“有奖没?”有人突然问。
那识字的人看了看问奖的人说:“奖就没讲。**好像不兴这个。当年贺龙在这里闹革命、斗地主、打土豪,检举坏人哪个兴过奖励唦?”
“是的”人们又开始议论了。
“只有国民党就这么搞。”
“哎民国廿四年,张宝儿和刮皮老三举报红军,乡里开那么大的会,奖了几百块大脑壳……”
“那**来了,解放军不杀他们啦?”
“那肯定唦。”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伙在人群中的刮皮老三听得人家议论他和张宝儿当年的事。忽然觉得毛骨悚然,生怕人们发现检举他。便悄悄的溜进吴家大院,从后门里跑了。
可是,没跑多远,他又停了下来,心想这事早晚是要穿包的。若是让人家举报,还不于他自己抢在前头,说不定还能立功呢。思想到止,他马上折转身来往回走。没过多久,他就来到了军管会的办公室里。
苗河乡军管会就设在现在公社派出所的这个地方,也是两间办公室。
刮皮老三原路折回吴家大院后,怯生生的在军管会的门口望了望,一位身着黄色军装配着手抢的军人,正坐在办公桌前办公。见了便停住手问他:“老乡,你又找谁?”
“我不找谁,我是来告状的。”刮三儿回头看看门外其他的人,小声的说。
“不用怕,现在解放了,有党和政府给你做主,你告谁,你只管说。”听说是告状,又见他那付怕事的样子,那军人便急忙将他请进屋里,把他安顿在办公室边的条凳上坐下。然后,用自己的搪瓷缸倒了缸茶水给他,安慰的说。
他小声的说:“张宝儿是反动派,他有三条人命,杀的都是红军。”
“什么?!”那军人一听,如同惊雷,习惯的摸了摸腰间的手枪,神色非常严肃的问道:“谁?谁杀了三个红军?”
刮皮老三急忙回道:“是张宝儿杀了三个红军,不关我的事。”
“老乡您不用急,先坐坐。”那军人急忙出去,站在门口对着隔壁办公室喊道:“小解,你过来一下!”
“哎。”随急隔壁办公室里过来一位文质彬彬的年轻军人,黄色的军衣口袋里挂了两支钢笔。
“洪政委,您叫我?”那个叫小解的年轻军人对站在门口挎着手枪的军人问道。
洪政委用眼睛看了看坐在办公室条椅上的刮三儿,对小解说:“这位老乡有情况反映,你帮助做做纪录。”
“哎。”小解从隔壁办公室里拿来一叠油印的十行稿纸,自己搬了张条凳,坐在洪政委的办公桌旁,他一边问刮三儿的话,一边掏出胸前口袋里的钢笔,开始纪录起来。
“老乡,您的名字?”小解态度非常和蔼的问。
“我姓葛,草字头的葛,葛小三,他们都喊我刮三儿。”刮三儿老老实实的回道。
“民族?”小解接着问。
“民族是么意思啊?”刮三儿不解“民族”字义,反问小解说。
“你是汉人、土家人,还是其他人?”
“我是老苗河的。”
“年龄。”
“我是甲寅年五月初五的,属虎,今年三十六岁。”(后来我翻过历书,上一个甲寅年应该是一九一四年。那么说刮三儿是一九一四年五月初五生人。)
“啊,您要说什么呀?”
刮三儿望着坐在一旁的洪政委说:“刚才我跟这位长官说了,我是来告状的。”洪政委朝他点了点头。刮三儿这才敢继续往下说:“张宝儿和我是一个寨里的,民国廿四年是他亲手杀了三个红军。好多人都晓得,乡民团开几大的会,还跟他发了五十块大脑壳光洋。”
“有谁证明?”洪政委在一旁插话问他。
“有谁证明啦?”这下把刮三儿给问住了,谁能证明呢?正在他找不着人的时候,麻嗲和那干部已从外贴完公告回来,刚刚进那大门,便被刮三儿一眼瞟见。他急忙回答说:“嘚,麻牯牛晓得。”说完便冲着麻嗲大声地喊了起来:“麻牯牛!麻牯牛!”
年轻的麻嗲一听,谁呀,他朝着喊声望去。是刮三儿在军管会洪政委的办公室里叫他。麻嗲心想,这家伙在这里干什么呀?于是,便非常严肃的来到洪政委办公室门边,见洪政委和小解在那儿,便向他们打了一声招呼:“洪政委。”
“啊,小麻,你进来。刚才这位葛小三老乡给我们反映了一个情况,他说你能证明。”洪政委把麻嗲叫到面前问道。
“什么事呀政委?”
洪政委便把刚才刮三儿反映的情况,给他重复了一遍。麻嗲听后马上质问刮三儿说:“刮三儿,这事不是你们俩人干的吗?怎么又成了张宝儿一个人的事了,啊?!”
“不,我没干,确确实实是他一个人干的。”刮三儿急忙解释说。
“你没干?当年在这门口开那么大的表扬大会,就你们俩和吴文章,奖励了一百多块光洋,你就忘了?!”麻嗲指着刮三儿厉声地说。
“不,长官,真的是张宝儿一个人干的。我就是想混他几块光洋用哈。”
“究竟怎么回事儿!说!”坐在椅上的洪政委“呼”地站立起来,厉声的对刮三儿喝道。
“洪政委,是这么回事儿。民国廿四年,冬月间,那天正好逢集……”于是,麻嗲便面对着刮三儿,讲起了一九三五年冬天苗河乡发生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