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蛮支书
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现在回想起来,老人的话是那么精辟。当时接受任务时,就凭着一股热情和冲动,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到苗河找人,自己认为有当地老把式和熟人帮忙,应该不是一件难事。谁知,它可是几十年前的一件旧事。时过境迁,朝代都更换了,谁知道那地那人变幻得怎么样了?直到直接处理它的时候,这才知道了它的难度。
晚饭后,苗站长因为有事,没有陪我去看他的盲人乐队。谭部长见此,便陪我到苗河公社街上逛了一圈。回到公社招待所时,可到处还是一片漆黑。谭部长习惯地扯了几下吊在屋中间的电灯开关线,电灯不亮。原来,公社的发电机还未发电。谭部长赶紧从公社广播员兼招待员那儿拿来两根白蜡点上。然后,这才试探性的问起了我的任务。“小文,明天你怎么安排呀?”
“明天啦。”我一边答道,一边从包里找出夹在纪录本里的那封信,一边对他说:“我还是想,先把这事完成后,再去看你们公社福利香精厂安置残疾人的情况。”
“啊。”谭部长拆开信封,一边读着原文,一边对我发问:“三五年前的事儿,人还在不在哟?”
听了他这话,我这才要过信件,对着灯光,认真地研读起这封信来。
尊敬的××军分区政治部及山城县人民政府有关部门负责同志:
您们好,革命工作辛苦了。
我部离休首长郑波同志,××部队×师首长洪光明同志和××部队首长梁山同志都是贺帅的老部下。一九三五年十一月随红军大部队紧急撤离时,在贵县庙河一带掉队。因为当时是夜间紧急撤离,郑波同志中弹受伤。在枪伤感染,一无救药,二无干粮,三无寒衣,后有追兵的最危险情况下,被当地一名姓张的过路人,把他们藏在一个山洞里。在此期间,姓张的老乡除了给他们送吃的外,还亲自挖药给郑波同志治伤。最后把他们送出湘黔革命根据地,找到了革命队伍,走出了长征,当上了部队领导。几十年来,三位首长一直惦记着这件事。解放后,他们曾经几次想来贵县寻找这位为中国革命做出过贡献的老乡。但由于忙于革命工作和部队建设,一直没有机会完成这个夙愿。直到最近郑波同志离休后,才将此事例入议事日程。今天来信,恳求贵部及贵县政府有关部门协助为盼。
此致
革命敬礼!
××军分区政治部(章)
一九××年×月×日
附:寻找对象大概情况:山城县庙河一带的一位姓张的男子(一九三五年时约莫二十出头),身高在一米七左右,身材偏瘦,大眼睛。会用草药治疗枪伤烧伤。
啊呀,我的天!“庙河一带的一位姓张的男子”,就算“庙河”是因误音或误笔而错将“苗河”误听为“庙河”,可“姓张的男子”?“张李刘王陈,天下一半人”,他在哪儿呀?
不过好在有两条信息比较清晰。一是年龄和性别。当初二十出头,一九三五年,三五、四五……如今已有五十多年了,如果健在,应该也是一位七十大几,八十不到的老头了。二是姓氏和职业技能。此人姓张,能用草药治疗枪伤和烧伤。说明这人与医药有关,至少是个草药郎中。
可要是不在人世了,或是不在此地,我又怎么给人家回话?
嗨!不在,不在不就完成任务了吗?
但,万一要在人世,让我搞错了?岂不贻误老革命的一片期待之心?
这时,我才感受到,这项任务不仅难度比较大,而且责任也很大。
“要不,明天咱们先到公社派出所来个人口普查,把七、八十岁姓张的老人都当是线索,怎么样?”谭部长也给我出了同样的点子。
“要得,苗站长也是这么说。”
第二天早饭后,苗站长说:“盲人乐队那边去不了了,今天由你调遣。”
我说:“正好,那就和我们一起到派出所查户口去。”
他说:“行。”
于是,我、谭部长和苗站长我们三人便一起来到公社派出所查户口。其实,公社派出所非常近,就在公社大院的大门边,和公社民政办面对面。
公社大院,人称“吴家大院”或“吴家大屋”,也有说“封火筒子”的。解放前是当地最大的汉人地主吴文章居住的宅院。是一座四面用青砖砌成的像碉堡一样,防匪又防盗的大院子。内面四周两层木楼房。中间天井里,铺着平平展展方方正正的青石板地面。院里天井两角是用青石砌雕的两个防火水井。整个院子前后两扇铁面大门进出,后门直通后面的大礼堂。前门进院是一个过道大厅,厅上是一个大戏台子。公社未修大礼堂之前,经常在这台上唱戏放电影。当年土改斗地主,文化大革命中的批斗会,都是在这戏台上干的。后来公社修了大礼堂,演戏、放电影、开会都不再在这儿了。于是,公社便拆了这个戏台,在厅里两边放了几张长条木椅子。现如今,这里就成了车站、派出所和民政办的候客厅了。因为公社派出所、民政办和车站就设在大门两旁。
公社七站八所的办公室,大多都是办公休息兼用的两用房。一间房分成前后两半,前半间用于办公,后半间用于睡觉。有的干脆把床和办公桌放在一起,既当家具,又当办公用具。白天用于办公,晚上用来休息,谭部长的办公室就是这类形的。
但派出所因为人多事多,故,办公室也就多了两间。
我们转背来到公社派出所。尽管有谭部长的引荐,派出所孟所长,还是坚持在看了我的介绍信和部队信件后,才肯从身后的木柜里搬出几本蓝塑料皮装订的户籍本,放在自己身边的桌上。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付老花镜和笔,一页一页的翻阅起来。
“庙河,是不是苗河哟?”他一边查一边质疑的问道。
“可能是口误或笔误,山城除了‘苗河’之外,再没有和它同音的公社呀?”我一边解释,一边回答说。
“会不会是梧桐河,小鱼河……?”
“不可能。”我非常肯定的回道。
“会不会是文章的‘章’姓?”孟所长接着又问。
“文章的‘章’?这儿有姓‘章’的?”我被问懵了,因为我就从来没考虑过文章的‘章’姓。
“怎么没有?苗族姓氏中,麻、张、章,胡、符、王,谭、滕、刘,吴、田、向都是大姓。”孟所长说。
“文章的‘章’姓也有可能。”谭部长回答说。
“来,全公社两万多人,几千户人家,我一个人翻,翻到明天也翻不完呐。”这时,孟所长才肯放手丢给我们三人两本户口簿。让我们也参与进去,一个大队一个大队地翻阅查找起来。
派出所找人,也真方便。没得半天功夫,我们便把苗河的户口簿翻了个透,一共找出五十六个七十到八十的老头。其中姓张或姓章的老头有七、八个。可细细分析,其中却没有一个是有从医纪录的,而且还有两位是离休返乡的老红军。
这就麻烦了。原先以为极简单的事,这会儿忽然变得复杂起来。“难道是户口簿要素记录不全?”
“完全有可能,我舅嗲(注解:嗲dia音,爷爷的意思。)曾经是祖传的草药郎中,这上头就没有记载呀。 ”苗站长接着我的话题说。
“你舅嗲?你舅嗲是谁?”我顺口习惯的问道。
“他不可能是的喏。”苗站长见我问起他舅嗲,便不假思索的十分肯定的回答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反正他不是。”
“没道理呀,怎么就认定他肯定不是?”我跟他纠缠起来。
“哎,跟你说不清。”苗站长一挥手,不跟我说了。
孟所长这才捡起苗站长的话问:“你舅嗲是哪个啊?”
苗站长木着脸盘,很不情愿的回答说:“就是那个张宝昌。”
“老苗河的那个张宝昌?去年才回来呢?”孟所长吃惊的问道。
“哦。”苗站长习惯的“哦”了一声后,便闷在一边,再也不想回答这事了。
奇了怪了!为什么孟所长问这个张宝昌,苗站长怎么是那么一付表情,这个张宝昌究竟何许人也?又有什么不光彩的历史,让人谈而色变,敬而远之?我带着好奇的心情,悄悄的问谭部长。谭部长一边摇头,一边悄悄地指了指苗站长。意思是要我不要当着他的面询问这事,这事才算暂告一个段落。
问题总得有个头绪呀?不是他,这五、六十个老头中,终归应该有一人是来信中要找的人吧?(我是说如果此人还健在的话。)即便是这样,又一个难题出现了。那么,这人应该会是谁呢?
“谁呀,我看还是把重点放在懂得跌打损伤的人身上。先找相关的大队支书问一下,哪个懂这个,我们就重点核实哪个。”生姜还是老的辣,谭部长一语中的。
“行,这个办法省事省时又省力,就按谭部长的指示办。”
于是,我们便就马上回到对面谭部长的民政办公室。拿出从派出所抄来的花名册,用那部当时被认为是最先进的通讯工具——一部手摇式电话,一个一个的和各大队支书核对起来:
“喂,王支书吧……。”
“喂,张支书……。”
……
可是,这个当时谁也没有料到的电话,现在想来,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电话,却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第二天清早,谭部长拎着热水瓶,叫我吃饭去的时候告诉我说:昨天晚上我走后,龙潭水大队王支书,楠木岭大队孙支书和天井大队的张支书,又先后打来电话报告说:他们大队都有曾经救过红军战士的革命群众。特别是天井大队张支书说:他们大队有位张老人曾经做过医生,当年曾救过好多红军战士,与我们要找的人的经历非常相似。
“好好好。”我激动地说了几个好字,如果可能的话,我明天就可以给人家回信了。此时此刻,我真想好好感谢一下谭部长他们,要是没有他们,我这任务还不知道怎么完成呢。
“找到人后,肯定有好处吧?”谭部长突然问我。
我说:“那当然唦,通过确认后,至少也是个老革命或者什么模范,人家军队怎么会不给好处呢?”
“啊,难怪喏。”谭部长听我解释后,自言自语的念道。
“怎么?有问题呀?”我疑惑的问。
“你有事做了,你的事情马上就来了。”谭部长像预言家一样,认真的对我说。
“什么事做?我本来就是个做事的,还怕事啵?”
“你等会儿看唦。实话告诉你,这三个支书,连麻老爷(指麻书记)都怕他们。龙潭水的王年喜,人称‘年哥’。蚂蟥听不得水响,只要粘上你,那就是条山蚂蟥,不出血不松口;楠木岭的孙猴子,做事比猴精。和他做事,不被他耍的少;天井坑的张支书,人称‘铁算子’。心里的小九九背得滚瓜烂熟。”谭部长像背书一样,跟我盘点着这几位支书的老底。
果然不出谭部长所料,我们的话还没落音。忽然,招待所外面有人用好温和地态度向人打探问话:“哎,请问谭部长在啵?”
谭部长只得马上出去应对:“哎,在这里,在这里!年哥,一大早你就来干什么?吃早饭没?”
“民政局的领导走了没有?”年哥小心的问道。
此人好生礼貌。我正准备出去应话的时候,谭部长一边搭腔,一边把他领进我住的房间,一边介绍说:“人家文领导的事,才刚刚开始,走什么走?”
年哥,一个年纪和个头都与谭部长差不多的中年人,一头猛扎进来。正要准备和我握手时,他抬头一看:啊!愣了一下,又把手缩了回去。这么年轻啦,能行吗?于是,他的脸上马上显出了对我不信任的神色。
谭部长见了,马上补充道:“你别小瞧人家,人家是省报的业余记者呢。”
“那好,那好,我的事,正要好好地跟领导反映反映一下。”
“那你就好好的跟领导粘一下唦。”
“哎‘谭妈妈’!你当着领导的面损我,是么意思啊?‘好好粘一下’?我正正规规的反映情况,我粘什么?我需要粘吗?真是,你歪嘴巴和尚念经,莫把经念歪哒啊!”态度和蔼的年哥突然生气了。
“开个玩笑,哎年哥,开个玩笑你就皮匠的锥子——当真(针)哒呀?”谭部长一边道歉,一边笑着扯着我两面介绍道:“文领导,这位就是赫赫有名的龙潭水大队党支部书记王年喜,年哥。”
“行行,行,你说我粘,这事儿我还真就粘上了。我说领导,你是来落实政策的,是啵?”
我急忙解释说:“不不,年支书,我是来帮助部队上找人的。”
“找人?找到人了,不就是落实政策了吗?”
“不,现在应该还没到那一步,要找的人连影子都没见到呢!”
“都一样唦!找人的目标还不是为了落实政策唦!”他不听我解释,大声霸蛮地和我争辩起来。
“年支书,就是人找到了,我们也没有政策给他落实。”我非常认真的对他说。
“那有么意义呢?”
“是啊,我们就是帮助部队首长找找他当年的救命恩人,仅此而已。”
“不就是个帮过红军的人唦?我们大队就有好几个,你随便报一个上去不就完事了?”
“那不行,人家是有对象的,搞错了我可负责不起的。”
“负什么责喏,几十年哒,哪个还记得喏。行了行了,你也别哄我了,你要找的人就是我们大队的张嗲。就是他!你就这么报上去,保你错不了。”
真的粘上我了,张嗲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他就帮我把主给做了。这位老兄他……他怎么能这样呢?我在一旁干着急,忙问谭部长:“张嗲是哪个?”
不等谭部长插话,年支书赶紧接过话题对我会声会色的讲起张嗲的故事来:“这个张嗲呀,原名张桂生,无儿无女。一身的武艺,了不得呀。他不仅会打,而且还懂数,梅花数你晓得不?大革命时期,因和地主老财结下深仇大恨,自己一人跑出去,参加了贺龙的队伍,后来还作过贺龙的教官。大革命失败后,他带了几个兄弟回家报仇。没想到,那地主老财在大革命中被红军乱枪打死。仇家死了,红军也走了,他和几个兄弟便各自回家种地插田。可是,国民党乡民团知道他当过红军。回家的当天,就派人,带了十几条枪前来抓他。你想,他是什么人?梅花数掐得出神入化。回到家里,他婆娘给他铺床让他休息一会儿。谁知他见床的方向不对,便掐指一算,不好!有凶!于是,他扯开后门,几步便蹽上了后面的山坡。回头一看,好家伙!荷枪实弹的民团乡兵已经进了他家的朝门。你说险不险?”
“后来呢?”听故事是我最大的兴趣,更何况这些带有神奇色彩的红军故事呢。年支书说到这里,我便担心起这位张嗲的安全来。
年支书见我插问,也就来了兴趣:“后来呀,东躲**,还是没办法回家。于是,便有人介绍他入了帮。”
“入什么帮?”我又被搞糊涂了。
“旧社会讲加入青帮红帮叫入帮。”谭部长给我解释说。
“青红帮不是国民党的反动组织吗?”我一听说张嗲入了青红帮,便吃惊的问说。
年支书解释说:“有什么办法呢?入了帮,民团就不抓他了。后来他才敢回家。文化大革命中,为了这事,有事无事被拖出来斗他一回,我都给他做过几次担保。”
我说:“不说他变节,叛变革命,至少也是个革命意志不坚定分子。”
“话不能这么讲唦,人家也是被逼的,他又没反党、也没血案。那时候他也做过一些革命工作,打工豪,分田地,帮红军搞过训练,我晓得他还救过许多红军战士。”
“你晓得他救过许多红军战士?”
“听说,他在贺龙手下当教官时,因为他有一手功夫,也会草药,他用草药治过好多战士的枪伤。”
“他能用草药治枪伤?”莫非要找的人真与他有关?于是,我便好奇的打探起来。
“那是么稀罕事?苗家人个个都是草药郎中,信不?我都可以给你扯两坨。那他就不比我啦,什么挤脓疤、治疮疖呀、烧伤枪伤、蛇虫咬伤统统都会。”
“你不是吹牛啵?”谭部长望着年支书那滔滔不绝的神色和势头,当头拔了他一瓢冷水。
“刚才不是领导问吗?我吹牛?”年支书不服的反讥道:“那他的故事还多得很呢……”
“算了,算了,年支书,张嗲的故事呢留着以后讲,你还有什么事,先让领导吃了早饭再说。”我不晓得谭部长是撵他呢还是烦他,我也不晓得是叫“年支书”还是叫“粘支书’。反正,连外人都听得出,谭部长是在烦他。
“好好,好,吃饭,吃完早饭再扯。你们今日就是搞这事唦?”
“是––的。”谭部长无可奈何的把回他地话拖得老长老长的。
“跟我安排了早饭啵?”年支书自我安置的问道。
“你要粘我一餐,我有办法呀?”
“嘿嘿,你到龙潭水去哒,我安排唦。今朝领导在这里,你也就是做个顺水人情。添人不添菜喏。”年支书嫌着脸皮说。
“走呐,你是想到街上吃麦面还是想啃食堂里的馒头和酱菜萝卜?”
“公社食堂里徐师傅做的馒头包子我最喜欢。馒头绵纠哒,包子馅儿肉又多,油又厚,几好吃唦。”
那时,南方乡里的人很少见到吃过馒头包子的,更不用说部队里培养出来的厨师做的老面馒头,能吃上一碗馄饨和麦面条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不是有这么一个故事?讲的是,我们乡里有一个老农民,到部队上去看儿子。吃早饭的时候,儿子问老子吃几 个包子,老子听说吃包子,当然高兴喏。一想到公社街上饭店里的包子馒头一丁点儿大,就对儿子说:“来它十把个呢。”
儿子一听说要吃十个包子,部队的馒头包子大又大,二两一个,便吓着了。但又一想,十个就十个,反正吃不完在那儿。于是,就给父亲端了五个馒头五个包子。包子馒头端来了,总共两大盆,把儿子的头都遮住了。
父亲问儿子:“端这么多做什么?”
儿子说:“你讲的要吃这么多唦。”
“哪吃得了啊?”
“吃不了留着下顿吃。”
“啊。”父亲看着大大的包子,好馋啦。于是,急忙拿来就啃。谁知其中油水太多,一下流了出来,父亲便举起包子用嘴舔油。不想那滚汤的油顺着手杆往下流,把老父亲的手都烫泡了。老父亲为此还住了医院。
年支书虽然是大队支书。但也是听得多,见得少。听说有馒头包子吃,当然非常乐意。
于是,我们三人要了两大盘馒头和包子,外加三份稀粥。可刚刚端上桌来,还没动筷。忽然外面又进来一个小个子男人,笑嘻嘻地对我们说:“哎呀,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年巴儿,你来这么早搞么得呀?你乡巴佬吃包子,又莫把手杆汤泡了啊。”
我惊奇的望着来者和谭部长,不知道来者要说什么。
年支书横了那人一眼,自个一边落座吃饭,一边回敬来人说:“猴子,你的背心儿穿得长,口福真的好啊。迟不来,早不来,人家端上桌了你来哒。”
这时谭部长才问来者:“孙支书,吃了没有?”
“就是吃了,年巴儿吃,我肯定要吃唦,不吃好他去了。”
“哎,你猴精那个不晓得?和你共事,别人就没想赢过。”
“那我就非吃不可了。谭部长,对不起,再来一份。”
“徐师傅,再给孙支书来一份。”谭部长马上又叫了馒头包子。
于是,二位支书你一句我一句,边吃边斗,谁也不示弱。直至把菜吃光,包子馒头吃完,他们还是坐在那儿,谁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走啊。到办公室喝茶去,坐这儿,等中饭啊?”
最后,在谭部长催赶之下,他们又跟着我们一起来到谭部长的办公室。这时,他们倒像是来上访的老百姓,不声不响地坐在那儿。
等到谭部长搞完卫生后,孙支书便把谭部长拉到大门外叽噜咕噜说了好大一阵子,这才回到办公室来。>
谭部长无可奈何的对我摇了摇头。因为年支书在场,他也不好当着他的面把孙支书的说话内容告诉我。
过后我才知道,原来全都是昨天我们那个电话惹的。
孙支书一见民政部门打听章老馆的情况,就知道肯定有事,而且肯定是件好事。是什么好事?他想了一个晚上,也想不出个头绪。于是,天不亮就上公社来向谭部长打探消息。不想年支书比他来得还早。无奈,他只得先把谭部长拖到一边,来了个投石问路,向他探了个底。
也许是年支书知道了孙支书的来意。也许是年支书用的一种手段。不让我们分说,意欲先入为主。年支书看着孙支书和谭部长从外面回来,便就叫住谭部长:“谭部长,文领导,张嗲的事就这么往上报啊!你知道,为了落实他的政策,我跟军委,跟贺老总都去过信,这次终于等到了。”
我和谭部长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回他是好。最后谭部长好不容易找出一句话才把他问住:“你这么的关心他,他和你是什么关系哟?”
“他一孤老,五保户。怎么?不应该关心是不?”
“应该应该。”
“应该那有什么稀奇的?”
其实这也没什么,大队支书关心关心这些孤寡老人的生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当时我只觉得这种关心实在是有点过余。过后听人说,果然这个张嗲就是年支书他亲舅爷。
见此,我便立刻从上衣口袋里抽出钢笔和随身带的小红壳纪录本。“好好,跟你记上,叫张——?”我卡住了。
“张桂生。”他马上回答说。
我一边念道,一边记着:“张桂生,富贵的‘贵’还是桂花的‘桂’?”
“桂花的‘桂’。”
“桂生,么年纪?”
“虚岁七十五。”
“民族?”
“汉。”
“籍贯?”
“苗河公社,龙潭水大队五队”
我们一问一答,记住了他的基本情况。这时,在一旁只听不语的孙支书似乎也看出了点门道。于是,便插过来问道:“张桂生做么?”
年支书马上拦住他的问话:“去去去,没你的事儿。”
谭部长见了,便主动上前问孙支书:“章文章学过其他手艺没?”
孙支书急切的回道:“有,有,学过花匠,会做篾匠。他扎的狮子龙灯,那家伙十里八乡都有名。跟公家扎彩门、花圈什么的,那他是手到即来。”
谭部长听说连忙摆手,猴精的孙支书知道说漏了嘴,便急忙反悔道:“不不,我记错了,学花匠的是他老弟章文明。他什么手艺都没有,一地地道道,老实巴交的农民。”
谭部长望着他哭笑不得,半笑着对他说:“孙支书,你们两个刚才讲的,就好比兄弟俩钓鱼。”
“怎么讲?”
“怎么讲啊,有这么一个寓言:说的是兄弟俩老爱吹牛。一天,兄弟两个同在一条河里钓鱼。整整一天,结果什么也没钓着。可两人都不愿说自己什么也没钓着。为了显示自己的本领,于是,兄便吹牛说,他在上游水潭里钓到了一把壶,你说我的钓技怎么样?水潭里的壶都能钓得上来,鱼就不用说了。弟当然不服气喏。于是便称自己在下游的水潭里钓上来一个盘,你的壶还有个把儿,我的盘把儿都没有。你说谁的技术高?年支书刚才钓的是一把壶,你呢钓的就是一个盘。”
“一个壶怎么样,一个盘又怎么样?”
“他的壶还有个把儿,你的盘连个把儿都没得。”
“哈哈,哈…….”我和年支书都被谭部长说笑了。
我们笑了,可孙支书却火了:“没把儿?没把儿那你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
谭部长满脸笑容的对孙支书说:“对不起,我们也就是问问这些老人的基本情况,也没其他意思。”
“没意思?没意思你就拿我开涮?真是的。”孙支书好没面子,说完横了我们一眼,回身走了。
孙支书走了,年支书这下可高兴了。他大笑着对远去的孙支书喊道:“慢走啊!”因为再也没人和他争了。可他的笑声还没落音,他的如意算盘就被打乱了。
送走孙支书,谭部长刚刚转背,还没来得急坐下,跟着他的屁股后又进来一位。谭部长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用举过肩的大拇指,指着背后进来的人,对我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三位就差他没到了。这不,来了不是。”
我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一位依门而入的矮小个子男人。难道他就是天井坑人称“铁算子”的支书?一副鲊鱼眼,让人感觉好久没有洗脸一样,灰头灰脑的。一件的卡军服罩衣,皱巴巴的裹在身上。怎么看怎么也不像是一位大队支书,一典型的民政工作对象––贫困户。
哎呀,“铁算子”就是“铁算子”,和其他人就是不一样。他既不像年支书那样粘着你不放,也不像孙支书那样见风使舵,顺着杆儿爬。他做事的原则是:逢人只说三分话,遇事巧留七分心;做事莫做满,说话莫说尽。这是我后来对他的评价。
张支书进门既没有像年支书那样高声囔囔,也不像孙支书那样情绪激昂,而是小心翼翼的自个儿找了张凳子,稳稳地坐定后,这才抬起头来问谭部长:“谭部长,你问张老头儿是什么事啊?”
“哦,就是打听一下解放前他做过一些什么事?”谭部长有了前面两位支书的谈话经验后,回话时变得巧妙多了。他没有直接回答张支书,而是想从很远很远的旧社会问起。
“他呀,老实巴交。旧社会他能做什么事?贺老总闹革命那阵,虽然帮过红军,但也未见他跟着红军去啊?”张支书慢慢认真回忆的说。
我一听说他帮助过红军,便激动地问:“他帮助红军?”
“帮助过,他不仅帮助过红军,而且还救过几个红军战士的命呢。”张支书马上回答我说。
“他还救过红军战士的命?!”
“救过!我都听说他救过好几个红军战士。哦,可能还有当官的呢。”
“他的情况你了解么?”
“了解了解。我是大队支书,他的情况我还不了解?。”他见我很感兴趣,便越发来劲了,回答问题,使劲儿地顺着我的杆子爬。
“当时是么情况,你知道啵?”
“知道知道。”
“那你就给我们讲讲张老人当年救红军的故事唦。”
“那么多,讲那一个?”
“你就讲个最精彩的唦。”其实,我也是想考察考察他,看他讲的故事是否符合信中所说的基本条件。
“好。”他一边回忆一边说:小时候,我和寨里的一些伢儿就最喜欢听张嗲讲故事。特别是学校放假了,在队里割稻插秧、禾田中耕除草的时候,我们就围着他,要他讲故事。起初,他给我们讲鬼故事,吓得我们想听又不敢听,夜里都不敢出门了。鬼故事讲完了,他就给我们讲他当年跟着贺老总闹革命的故事。他说那年秋天,有一天,他和乡亲们正在苗河边的大田里割谷子。
忽然,山那边枪声大作,“噼噼啪啪”像放鞭炮一样。大家一听,吓得都跑回家去躲了起来。
他也跟着往回跑。突然,迎面碰上了两个朝他奔来的红军战士,其中一个还背着一个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战士。那红军战士见到他,便指着后面追赶他们的白狗子说:“老乡!老乡!,帮帮我们,帮帮我们。”
见此,他二话没说,便把他们带到割稻子的田边,让他们把伤员和枪藏在坎边,用稻草把子挡着。然后又让那两个战士脱了衣服,拿着乡亲们丢下的草帽和镰刀,帮他们割起稻子来。
没过多大一会儿,后面追赶红军的白狗子追了上来。没见红军,只见稻田中有几个人在割稻子。那个拿盒子炮的匪军对他们喊道:‘哎!割稻的!刚才有人过去了没有?!’
张嗲停下手中的活儿,揩了揩汗,拿着镰刀指了指上游山里的方向。意思是说,往那儿去了。然后又弯下身干起活来。
看着白狗子远去不见了,他才让两个红军战士背着伤员,把他们藏到他屋后的山里。然后又给他们搞药、送吃的。第二天,又用禾桶把他们渡到河对岸,这才让红军摆脱了敌人的追击。
说到这儿,张支书停了下来,看了看我说:“怎么样?惊险吧?还听不停?张嗲的革命故事多的很呢。”
“啊——。他身材魁梧不?”我忽然想起了信中所讲的另一个条件。于是,便迫不急待地问了起来。
“比我魁梧多了,一米六、七大概有吧。”
“啊——。他认不认得草药呀?”
“认得,什么蚊虫叮咬、跌打损伤、蛇药呀,他都会。”
听得他说,我便拿出笔记本,一边问他,一边记道:“他叫什么名字?”
“张登九,苗族,现年七十四岁,孤老,家住红旗大队,不,原先叫红旗,现在是天井坑大队天井坑生产队。”
“啊——。是这么的张支书……”完了,最后我还是把我们了解张老人的最终目标完完整整的告诉了他,免得今后引起他的误解。
谁知他听后,反而更加认真的对我说:“没错,没错,我是听他讲过这么一件事,几十年了,他一直还惦记着他们呢。”
我说:“那我就把他报上去,让他们自己来确认。”
“好事儿,好事儿,这回终于圆了他几十年的梦了。”张支书如释重负地说。
“老张,你的算盘子儿莫拔早了,我们大队的张桂生也救过许多红军战士。”站在一旁的年支书不服气的说。
“没错,就是张登九。”
“那张桂生咋办?”
“张登九是张登九,这有什么好办的?又不是吃照顾。”
“你莫混淆是非,搞‘狸猫换太子’啊?”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你莫妒忌。”
“好好,好,张桂生、张登九我都报上去,让领导自己来认怎么样?”见此,我只好打断他们的争吵,来了个折中。
“这样对张登九太不公平了吧?”
我说:“张支书,你刚才不还在讲,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你怕他干什么?”
“我怕他?他张桂生一青红帮分子,哪个不晓得?我和他争么得哟。”
“青红帮?青红帮他也是被逼的!”
“红军当年闹革命也是被逼的吧?”
“好啦好啦!两位支书再争再吵也算不得数,关键还得人家认数。”毫无办法,谭部长只得出来给他们解巧了。
“几十年的事了,谁还记得清楚?还不是你们报谁就是谁。”年支书的粘劲又上来了。
“年支书!哎呀懒得跟你讲,反正跟你也讲不清白。”谭部长对我摇摇头说:“领导,你能跟他讲清白啵?”
“嘿嘿嘿……。”对这粘支书,我是毫无办法,只是裂着嘴一个劲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