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苗站长
我们那县,县城不大,一条独街,挨沅江北岸而建。从下码头到朝天门,一袋烟的功夫,可以来回跑几回。但县域不小,客班车从县城到州里也只有五、六个小时的路程。可从县城到最边远的苗河公社一天却只能跑一个单边。运输公司在公社招待还定有专门供司机过夜的客房。因此,一天仅有的这班客车,它的稀罕程度就不用说了。人挤人,见缝插针,车内走廊上到处站的都是人。买到座位的,那是有本事的或是单位证明出差的。买得站票的,那是幸运的或是来得早的。没买到的,只得走路。可即便是这样,沿途还是有好多人招手拦车……
直到值勤人员的发车哨声吹响后,我坐的班车才挤挤扎扎,歪歪斜斜的开出了县城里唯一的陆路码头——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汽车站,沿着那条街道,向着沅江的上游,面西而去。
可车子刚刚开出朝天门,就被几个站在路中央的人把它拦住了:“搭车,搭车!”
“干什么啊?装不下了,装不下了!”司机伸出脑袋,大声吼道。
车子一停,拦车的人不用分说,锤的锤门,爬的爬窗,还有两个背背篓的人见难得挤上车,赶紧跑到车后,爬上了车背上的行里架。无奈,司机只得打开车门,让他们挤,挤上来了算你有本事。
忽然,我发现苗河公社文化站的苗站长,一个三十多岁,四十不到的小个子男人。他也斯斯文文的站在那些挤车人的后面,对着车里张望。看样子,他也想搭这趟车。就凭他那矮小的个儿?挤车这活儿,他永远也挤不过别人!于是,我站起身来对他喊道:“苗站长,苗站长!把包给我!”
苗站长听得是我,急忙把包从窗口递了上来。然后,这才放心的最后一个挤上了车。
“去苗河啊?!”他在门边,使劲地冒出人头,大声的对我喊道。
“对。过来挨我坐个边儿?”
“挤不过来,你坐你坐,开动了就舒服了。”
“往里走,往里走!”
“开车唦,开车唦!”
……
在大家的吆喝声中,汽车又开动向前行了。车内虽然是挤点儿,但连苗站长这样的文人也算是有幸搭上了这唯一的一趟班车,大家心里都有说不出的高兴,一路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第一次去苗河公社,那是我们县被命名为红色革命老区后的第一个春节,也就是苗族兄弟的苗年。
从前,苗族人都过苗年,不过现在这里杂居了许多土家、瑶家和汉家人,苗族人已经都过春节,不再过苗年了。
为了过好被定为革命老区后的第一个春节,县委县政府特地责成宣传部和文化局组成了以县剧团和文化馆为主的文艺宣传队,下到各公社巡回演出。我作为一名群众文化辅导员,也被选入其中。虽然不能表演节目,但上车下车,帮助搬搬东西、打打杂,也还算是有用之材。
离大年三十日只有三天了。俗语说:“二十八,洗蜡塔,二十九,洗锅炉,三十夜(当地人读ya音),洗菩萨。”村村寨寨,家家户户,打扫扬尘,正准备干干净净的迎接新年。这时,我们宣传队的拖拉机车队才沿着湍急流水的苗河岸边,“突突突”地开进公社驻地——苗河小镇。
“剧团来啦,剧团来啦!……”我们的车队刚刚冒头,不知从哪里涌出一群萝卜大的小孩,追着拖拉机呐喊。有的还吊在拖拉机后箱上搭香瘾。苗家姑娘、身着草绿色军装的青年和头缠头巾以及身扎围裙的大嫂们都纷纷或是从各家各户的门窗里伸出头来,或是涌到那条窄窄的街道旁观看新鲜。
“下来,下来!”小个子文化站长(就是这个苗站长)急急忙忙从公社大礼堂里跑出来,一边吆喝着制止那些吊车的顽童,一边开道,把我们领进了公社大院后面的大礼堂。
这个礼堂,实际上是一个职工吃饭的食堂和公社开大会兼用的大屋子。前面是一个青砖砌的土台,台上铺了一层青砖地面,可以演戏,也可以作报告。台下池里,前半截摆了五、六张方桌,往后堆放着一堆供开会和看戏人用的木制条凳。四壁墙上还留有许多红漆写的**语录标语。后面墙上还凿有两个放电影的孔。公社文化站就设在大礼堂后面的楼上。
“回去,都回去!告诉你家大人,晚上到大礼堂看戏,斗牛场有电影啊!”苗站长一边驱赶着那些围着看“新奇”的孩子们,一边传递着演出信息。
“嗬!看电影去!看电影去啊!……”孩儿们一听斗牛场有电影,一窝蜂似的涌出去,观看他(她)们有生以来很难一见的新奇东西去了。
那次慰问,我们除了带去像《闪闪的红星》、《渡江侦察记》、《南征北战》、《杜鹃山》……一样的六部革命电影和“诸葛亮借东风”、“杨门女将”、“狸猫换太子”等三台古装戏外,公社还恢复了多年未开的斗牛大赛,把个山镇美美的欢乐了一番。至今人们提到那个春节,还在啧啧地称赞:“哎呀,只有那个年啦……”
苗站长和我就是那次认识的。
“要屙尿的屙尿,要吃饭的吃饭啦!上头去不停车哒啊!”在沅江与一条小河的交汇处,司机把车停下,打开车门,回头对车厢里的乘客喊道。然后“砰”的一下,关上司机台的前门,自己一个人去到路边的小铺子里过中去了。
我习惯的抬手,看了看那块最新款的电子表(记得当时,身为总书记的胡耀邦在党的代表大会上作报告时,就是戴的这种电子表),已经十二点了。
“领导,下来搞点东西吃啵?路程还远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下级基层的工作人员,对凡是上面下去的人都称“领导”,哪怕是一文不值的小兵都是如此。苗站长在车外窗户边,拍了拍车窗玻璃对我喊道。
“哎,哎。”
“……”跟着下车的乘客走出车门,苗站长和我一阵寒暄后,便把我带到一个面馆里。老板见了苗站长,老远就招呼起来:“苗站长你吃么得?有饺儿、有汤果儿、有麦面。”
苗站长一边把我介绍给那老板,一边定餐:“这是县民政局的文领导。领导,吃麦面吧?”
我说:“随便,随便。”
老板听说我是县里的领导,赶紧伸过手来,热情的招呼道:“领导好,领导好,欢迎,欢迎。”说着把我俩领到靠窗边的一张桌上,和那司机坐在一起。他一边用背上背的毛巾擦桌子,一边跟司机介绍说:“师傅,这是县里的领导。你们聊啊,麦面一会儿就到。”
八十年代以前的司机,可是个了不得的职业哟。能和司机坐一桌,也算是对我格外看重了。苗站长赶忙站起身,从袋里摸出一包香烟恭恭敬敬的给司机递上一支,自我介绍道:“我是公社文化站的,请师傅多多关照。”
“啊,好,好。”司机接过纸烟,算是回答他了。
苗站长又拿香烟敬我:“领导来一支?”
“谢谢,没学会。”
无奈,苗站长只得收好香烟,和我一起等那面吃。
这时,我才发现,此处四周虽然山高岭峻,却紧挨公路和河边,交通比较方便。山边公路旁的几栋木房,成了一个做买卖的圩场。这里有卖油粑粑、卖茶卤蛋、卖凉茶的摊担儿,也有卖南货、杂货的铺子。好些个乘客,围着摊担儿和铺子相这相那,也有个别买点小东小西的。
岸边河滩上堆满了原木头,几个排古老在那里“叮咚,叮咚”的扎着木排。山风把四周的山草树叶吹得“唰唰”作响,江面上吹起的涟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哎呀!好美的地方啊!”
苗站长告诉我,这个地方叫“水心寨”,因江心那个小岛而得名。
江心小岛,孤特**。据说岛上从前有座庙,庙里曾经也是香火兴旺,香客如云。不过,庙里住的不是和尚和道士而是尼姑。只是文革后,那庙里的尼姑也就不知所终。于是,那庙便成了无主之庙,庙中之物,凡能挪得动的,已经被人搬得罄尽,成了乡民的私家产业了。
那东西而过的江水,便是贯通湘黔大名鼎鼎的沅江,此江虽然名气很大,但在此处却是显得那样的平静、温和。
向北而去的这条支流便是苗河,我们顺着这河再往上走四、五小时就到苗河公社了。
说得好轻松,汽车再走四、五小时该是多远啦?
苗站长说,现在到苗河公社可方便了。过去,若要到苗河,俗语说:“山路三天,水路七晚。”
这却是为甚?按理说一般水路行走,要比山路通畅很多。可这河却不一样,若是乘船而上,离了纤夫,那是寸步难行。湍急而下的河水,前进三步,冲回两步。可见上水之艰难。你别看那河水它在这里温情默默,这是到了江口,等到了上游,你才知道它的厉害。
你要是步行上去,虽然沿途山路险阻,沟壑绵延,亦步亦趋,终是还有尽头,比这水路强似十倍。再者,后来乡里通了公路,尽管这河水流滔滔,却早就无船行走。只有雨水季节洪水高涨的时候,沿河漂放木材的排古老和靠河而生的渔夫们,才觉得这河还是他们永久的财路。
当然,下来就快了,一泻千里,两日就能到达河口。
“啊呀,上次去苗河睡在拖拉机上不觉得,这么难走啊?”
“领导,我们这屙屎不生蛆的地方,不是有急事,哪个会来唦。你这回下来不是有甚公干吧?”完了,苗站 长这才问我此次下来的目的。
我如实的告诉他,此次下来,确实带了如此这般的两个任务,还请苗站长鼎力相助。
苗站长闻听后,也不掩捂,诚恳的说:“领导,残疾人的安置问题,一点问题没有,你放心。公社不仅有福利工厂,就连我们文化站还帮助扶持了一个盲人乐队呢。”
“那好啊,我们顺便总结推广一下怎么样?”
“先不说这个。今日晚上,我带你去看看他们的现场。有价值我们再谈。至于找人的事,公社派出所和你们民政的谭妈妈……。”
“谭妈妈是谁呀?”不等他说完,我便打断他的话问。
“就是谭部长呀。”
“哈哈,哈,为什么叫他‘谭妈妈’唦?”
“还不是因为他搞民政,为人热情,养成了婆婆妈妈的习惯,所以大家都叫他‘妈妈’喏。”
“非常贴切,非常形象。”
“他们的情况肯定比我更加清楚些唦。”
“也是啊,一个管户籍,一个管救济,情况肯定……。”
没等我说完,苗站长赶紧插话解释:“哎哎,领导莫误会我的意思啊。苗河公社之内,只要您去,我随时听候调遣。不过,如果您认为不方便的话……那就……。”
“苗站长,您这话就见外了,到我这儿的事,除了经验材料之外就是新闻报导,绝对阳光!你看,像我这样的人,还能干出苏联克格勃,美国联邦局之类的事儿么?”
“别别,别,开玩笑,开玩笑,领导莫当真啊?”苗站长见我认真地解释,赶紧插话分辩道。
说真的,所有的事儿到了我这层级上,它本就不是什么秘密了。我的职责,就是怎么样让它返还本原。比如, 寻人这事儿,不发动群众,你真还难得弄明白,那里还有什么秘密哟?
“哎,真的,苗站长,不会耽误你的工作啵?”这时我才想起征求他的意见来。
“没事,没事。开句玩笑。”
一碗面的功夫,能讲得了几句话?没等我和苗站长进入正题,司机早就把人催上了汽车。
可能是因为苗站长敬了香烟的关系,一上车,司机便把原先坐在车盖上的乘客赶开,让门口站着的苗站长坐在那儿,这才颠颠簸簸的又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