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海珊的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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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在一起,人就不会走远。
在自顾不暇的时候,我心中只有自己的挣扎,人便偏离了。这一切不是强使的,是原罪的惯性和本能。在相当长时间的反悔反思中,我把一切想得“透彻”——虽然无法解决掉那些罪恶,却对罪恶的生成和延续有透彻的判断。这判断,除了对自己不间断的冲击外,还把我时刻推向了从头再来的境地。
从头再来,不管是带着罪恶回归还是藏着罪恶行走,谈何容易!
至今,没有人知道,世纪交替的那几年,在我身上发生过什么,我的身边没有一个人,连土地都是流动的,没有安歇的心,没有安歇的命。我去网络上找一些命运相似的“伴侣”,却永远也不敢相信这些“伴侣”。
曾有过很强烈的“回归”的意愿,在强烈中,做着各种打算,又把每种打算分出枝叶,分析着它伸展的方向和归宿,但,确实没有哪条枝叶伸向我要的那种平安。这里说的,不仅仅是我的平安,还有我“回归”牵扯到的所有人的平静生活——不妨解剖这份自私,杀人偿命,我需要为一个人偿命。对我来说,莫名的恐惧。莫名,却强烈。
被孤独和罪恶折磨得瘦如干柴的时候,在已经三天大病五天小病的时候,我孤注一掷,要逃离那片冰雪。那条路途是曲折的,我不敢直奔东方,就在东方的门外徘徊。我高烧得几乎昏厥,却不得不时刻清醒自己,我最后的机会,我得熬过去,我真的得迈进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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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我这里说我的不堪回首,你呢?你们呢!
换位想一些事情。我已经习惯这样做了,一个人习惯于换位,才能体会自己的罪过,才能从最基准的位置开始忏悔,才能把悔意切开——切开。刑罚是一种强制性的“切开”,而当自己认真地把自己切开时,并不是手起刀落那么直接,那要比刑罚痛苦许多,也持久许多。
二十年,你的一切,我知道的很少很少,正因为知道的少,所以想的多。我这用悔罪的心和泪写给你的,并不只是一封信。信,相对现实,它永远空洞,我甚至想,能表达的也许都算是符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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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和爸爸!
孩子,我把你放置了,抛弃了,这禽兽都不如的做法,罪该千刀万剐。
前几年,台湾国民党的高官连战回到了大陆,相隔了五十六年,那天我正一个留学生的宿舍里,看到了CCTV4,我坐在那里,眼睛发热。那段历史与我无关,但那段历史我知道。连战带回了很多礼物,但当初那些客死他乡的军人骨肉分离的痛,被割断的痛,他捎带了多少?我呢?分离至今,如果再到面对面的时刻,我能做些什么?伤痕和血泪,靠什么能补偿和修复吗?
没有那种药,有的,都是童话和神话。有多少时候,我在刚刚醒来的时候发呆,以为昨天是个童话,是个梦,那些伤害不可能发生过。随后,那种发呆带来的恐惧和自责,像死亡一样,永远也挥散不去,熬的,只是个时日。
这时日,是生,相对死,它竟然曾经有那么大的诱惑。
换位想的,是一个孩子从小到大的整个历程,是一朵娇艳花朵在孤单地盛开,是从懂事开始就说不出的疼痛,是每次在街上都能找到的对比,是一种残酷的、不该由孩子担待的心境,是曾经的无望和时刻都在的恨,是坚强遮挡住的血泪……
孩子,换位后,我就是那个孩子,却怎么也不能像你一样这样茁壮地与命运抗衡。我无地自容。
这里的小学生也有作文课,也有《我的妈妈》或《我的爸爸》的题目,我永远也不敢面对孩子们这样的作文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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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3月,我在一个乡村教堂里,对一个和蔼的神甫说了我的背叛和不义,神甫问我为什么哭,我说,我把自己当成了那个孩子和那个丈夫,就越发止不住哭。神甫说,如果圣母和上帝都宽恕了你,你自己也不会宽恕自己的。我说,有什么东西能让我放下吗?神甫说,人生几十年而已,神要在这几十年里教化你,神的教化,是让你会感恩。
那时,我想的是,我怎么感恩。
我需要感恩,但感恩,却不如谢罪!
这是我心底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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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句话,罪人、乞丐、贫民、官吏都在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庙堂之上有这番情景,江湖之上有这番情景,在迷茫中,我为这些名言而迷茫,不知道孟子说的,包不包括我。
我是罪人。“天”知道我的罪过,我更知道我的罪过,我觉得,我当初求的所谓“任”,充其量只是个“生”,而我“生”得这样不是人,不如畜生,不如草木,辜负所有的生灵。
知罪了,很久以前和很久以后。
知罪并忏悔,是“天”给我“任”吗?
一个庸人想到这些的时候,会对自己的庸,恨之入骨。
我恨之入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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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想在今后的日子里,给你关怀,给你一些你愿意接受的感觉,还有,我在心里刻下你,是崭新的和永久的一刀,并接受你所有的恨,所有的鞭挞。但时过境迁,我要送给你的关怀并不是你需要的。你已经长大,你不缺钱财,我要给你的母爱永远都带着罪恶,你有来自那些真正的、胜任的亲人的关爱……
孩子,一个不义的人,走到今天,踏实地承认对你的不义,对爸爸的不义,以及对更多人的不义。这些,都让我觉得,忏悔是个漂亮的童话,而“死”却是实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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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我回来了。
回,这个字,只是个表达了。世界上没有什么可以回,时间是一个一去不复返的点。
面对罪恶,我不能回。回不是赎,回是一种相对的伤害,回的状态是可知的,回的结果是未知的。对于被我伤害的人,我的回不是“归”,是在很多人心中恢复一种担心、刺痛,我背叛得天理不容,当被我伤害的人当真要面对我的时候,宽容和将就都不能平息愤怒,看上去也许平静,但伤痛会在每天见到我时涌现,我的罪恶已经造就了不公平,为什么要时刻触动呢?
我回来了,这是个鬼使神差的轮回。
我回来了,却不想再去激活不公平,那是叫善良的人们活受罪。我干过那么多不可理喻的坏事,心出轨,人出轨,头脑偏离世间的情和义,我的手脚曾经很肮脏,又要贴在好人的身边让人不能平静地生活吗?
我是一股黑流,是人人喊打的臭水。我为苟且偷生已经换了自己,面目全非,不遗余力地藏住过去——这“过去”仅能在别人的眼睛里勉强隐藏,自己心里却永远明了,我面对你们,等于再重复一次过去的罪恶,伤害更多的人。
我去看过我熟悉的地方,但,物去人非。去看,对我来说,应该是找才对。我找得回来吗?我曾在豆沙镇住过的房子早已不在,鸽山街完全变了模样;老鸳鸯街也消失了,新的广场宽大、平坦,把一切都变平了,踩在脚下了。
我对不起的人太多,终生不可能释怀,可人们都走的比从前平稳,看的比从前开阔。只有我,还背着罪恶。
孩子,和我的“牵连”,是你和爸爸一生中最大的不幸,但愿你们从此平坦,从此开阔。
我想长抒一口气。告别这一切压抑。
孩子,希望你能理解我,如果我写的颠三倒四,请你理解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话,只要想到你,在想你的氛围中,我永远掌握不好自己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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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
这段时间,是我最后的时间。
孩子,我已经见到了你,见到了你的父亲,你的新母亲,还有你未来的妻子。虽然你并不知道我曾经出现,但在你们最幸福的时候,我在。
看到你们的那一刻,我心里的疼痛难以自制,但随后,我享受了从来没有过的平静。
我要走了。我该走了。孩子,这次,我做一次垂直的旅行,将永远不再 “回归”。
孩子,我走了。我就此带走我的忏悔,就此对自己、对你们,对天地和良心,做个交代。
别了。孩子。我的孩子。在你心里,我几乎从来就不曾出现过,而现在,之后,我将永远不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