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海珊的部分文字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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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最著名的百货公司Kaufhaus Des Westens,在六楼“食物店”里,我顿足不前,这里什么吃的都有,山珍海味,水陆杂陈,乳品面点,芒果,椰子……连热带生果也有!我实在馋了,一个月来真没好好吃点水果啊!我买了葡萄、西瓜、橙子,猛吃一顿。
华灯初上,我在看柏林墙。我还记得肯尼迪的话——“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堵不是防范外敌,而是防范自己人民的墙。”但我没想到,在柏林墙纪念馆会读到了中国的名字,柏林墙工程的代号,就是“中国长城第二”……看看柏林,中国人很容易被弄得心情古怪,比方马克思、恩格斯,还有这个柏林墙。
夜里,柏林像一个透明的城堡。我住在精益酒店第五层,不是很高,却能看见低处的万家灯火。街上的商家霓虹闪烁,通宵达旦。这场世界杯一定给德国带来了丰厚收入。
因为在一张景点介绍图上看到了漂亮的雕刻,我索性开车前去看柏林的Mausoleum陵墓。这陵墓不大,但里面安葬的是弗里德里希?威廉三世和路易斯皇后、威廉一世皇帝和奥古斯塔皇后,于是就十分有名。陵墓里面摆着四个石棺,石棺旁的地板上有一面大理石,上面镶着些生卒年月以及生平。石棺上雕刻真的很精致,上面的雕像看上去十分安详。从陵墓出来,我又去Belvedere,这地方中国人管它叫“望景楼”,路上能看到老皇宫花园的景色。花园一头的湖里,有很多天鹅、鸭子,天鹅们十分温和,游到我面前想讨点吃的,可惜我没带吃的。
夏洛腾堡宫,有不同风格的大厅,我在金碧辉煌中左顾右盼,仔细看屋顶上装饰的金色雕刻和花纹。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厅里金光耀眼。据说这里曾经住了一个德国皇后,对文学和艺术颇有研究,对中国也很感兴趣。的确,我看到了宫里摆放的中国陶瓷。
我有很多感想,相比我不停地走动,相比足球世界杯,静态,更像个摆放在那里的“天体”,瞻仰静态,体会的好像是沉淀,很有“苦大仇深”的味道,而此时,我的乐趣在于游走,不在于沉思。我甚至不敢沉思。
2006年世界杯足球决赛,我在酒店看实况。一个人,一杯酒。
开场前的演唱使赛场安静了许多,古怪的演唱台上一些古怪的造型在扭动,不久响起一排鼓声,然后是激昂的拉丁歌曲。电视里,那些歌舞的人儿渺小得像些蚂蚁,却都是大名鼎鼎的国际级演员,这突然让我想到了组成物质的微粒,某个微粒有潜质,便可在运动中带动其他微粒。人就是某些大物质的基本微粒。
结束了。那尊金杯被意大利人带走了,在金杯找到新主人之前的两小时里,蓝天白云演变成了一片晚霞,黑夜到来时柏林人悄悄打开了灯火,体育场里根本没感觉到黑暗,直到离开世界杯,才看到夜空里原本是一片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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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我在游走。世界杯过后,我几乎控制不住两腿,又设计了一道道线路,我想从柏林去赫尔辛基,从赫尔辛基到华沙,再从华沙到莫斯科……我在犹豫自己是不是应该再转回慕尼黑,还是从此就这么走下去,一直走回东方。
我不可能再走下去,我的预算已经花的差不多,我必须留下一些,留下我回家的路费。
我早准备好了回家的路费,但我何时动身?
盐川地震时,我还在零下二十度的柏林。想想半年前在土耳其曾听到过印尼地震的消息,没想到地震像我一样游走,走到了盐川。
我在慕尼黑住满了八年,一个人的八年。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我是一群男人的遗孀,我不知道是为哪个男人守了八年。
有什么不舍吗?一个连自己儿子都曾舍弃的女人,还有什么真正的不舍吗?
我在寒冷的北方自己给自己过了四十岁生日。那天晚上,我在一家小旅馆的一个小房间里点燃了四十根红烛,我用香槟酒和蛋糕陪伴着红烛,消磨了一整夜。我在电脑上写下了很多不连贯的句子,中文的,德文的,每一段都像一封信,没有开头,没有结尾,没有寄处。
我早已记不得母亲和父亲的模样,我在忏悔吗?
我早已忽略了苗十二和苗营的模样,我在忏悔吗?
我却没忘记鸽山街和鸳鸯街的模样……
八年前,在我失去第七个男人之前,我仍然觉得自己的活法是一种实际,是“不枉人生”。当年带我私奔到德国的厦门男人早已丢下了我,他那“见识世界,不枉人生”的鬼话却仍然和我的想法“一拍即合”。我真的在做,世界对我的诱惑和男人对我的诱惑纠缠在一起,牵住了我所有神经。
父母在我读初中后就没管过我,一度我以为自己是和……十二一样,是被拣来的孩子。对十二的感情,也许就是出自“同命相怜”,虽然这点点“基础”很快就被**湮没。
我想,至今十二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背叛他,其实,当初我自己好像也不知道。那是一种在神经指使下的行为,这种神经曾经指使了太多的女人,在老家,在中国,这样的女人被叫做“水性杨花”——当年我脑子中一片金黄,直到犯下命案而走出盐川,那些金黄色的向往才开始变色。但那时,已经没了回头路。
1988年和随后几年,是被多少海外中国人诅咒的“出国热”的年份,如果没有那种几近疯狂、似乎能淹没一切的氛围,我也许不会离开厦门,那时我想,再给我些时日,我也许会再回到盐川……而把我推进这个氛围里的,是我水性杨花的本质,我走得孤注一掷,义无返顾,似乎这样的远走高飞能永远逃避罪恶。
世界上有什么路途可以真正逃避罪恶?姑且一种逃避能将身体的罪恶隔离,那心的罪恶怎么可能逃掉?
我应该对自己的“水性杨花”忏悔吗?
“你的‘水性杨花’让你离开了贫穷,让你找到了我,是我带你来到德国,又是我让你得到了在中国得不到的教育,让你能自己立足社会,原本你是个杀人犯,这一切让你改头换面,让你‘洗白’自己,你为它忏悔吗?”来自厦门的男人说。
十四年前,我用第四个男人的钱逃亡,用第六个男人的钱进了慕尼黑的大学预科,随后,一个高中毕业生竟读上了西方文学;十年前,我用第七个男人给我弄来的改名换姓的护照、用第六个男人的钱,领到了德国的永久居住权;八年前,我在慕尼黑拿到毕业证时,第七个男人离开了我,我竟然质问他“怎么可以这样水性杨花”……我去回忆我的日子,从破了我处女之身的第一个男人,到刘家那位阳痿的丈夫和少年十二,再到差点死在我手里的洪家少爷,再到早在厦门相识的、后带我“见识世界”的“成熟男人”和在慕尼黑留学并定居的上海男子……这是完全的疯狂,直白的“理想”,另类的**,十几年,毫不含蓄却像梦一样的日子,十几年,我从盐川的Shi haishan到厦门的“盛小惠”,从“盛小惠”到“Louise Sheng”,十几年,“水性杨花”、没有真正自己的日子,这也叫“见识世界”?
这是一场走到哪里算到哪里的旅途!我是怎样一步步走成这个样子的!
这世界总是充满始乱终弃的故事。我就是这故事的主角之一。我在乱,也在弃,被别人乱,也被别人弃。就像舞台剧和真人秀,就像我曾经经营的录像厅里的那些电影录像带,大同小异,“活色生香”。总以为自己追寻的是惊世骇俗的东西,其实,无非是被一点点荷尔蒙蒙蔽了一切。
我相信很多人在青春年代都有过弱智行为,摧枯拉朽,心如撞鹿。但男人之于女人,完全像个过程。某些神经不是不能犯,而是看是否有好的结果跟进。现在我觉得晚了,我成为一场场爱情的赝品,磨得完全失去了感知爱的能力。
曾经,勾引或反勾引,都被冠以爱的名义。
我什么也没留下。曾经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也永远不会原谅这样的母亲,他已经不是我的了,虽然我牵挂了近二十年,但这份牵挂,是上帝赐给我的惩罚。而我,没有能力不屈从这种宿命。十二似乎没记恨过遗弃他的父母,宿命若真的遗传,儿子,你会记恨我吗?如果我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我怎么面对你呢?
而十二呢?我带给他仅仅是背叛吗?洪家少爷没死,他就一直担着那份本不该他承担的“同谋罪名”,有关十二的所有故事,里面都藏着这个压力,我的背叛,已经送给他近二十年的“罪”!
我把盐川的地震当成一个警示。地震加重了十二的抑郁症,也加重了我某种心思。负罪是我必定的结局,赎罪当是我余生要做的事。我还有多久的时间?
我该怎么赎罪?
马德里西郊的萨苏埃拉宫,柏林威廉一世皇帝和奥古斯塔皇后的陵墓,都让我想起豆沙关的悬棺。无论是雕刻精美的石棺还是早已风化的悬棺,无论是皇族还是僰人,他们都留下了棺椁以外的名号。
一场足球世界杯,德国的每个城市都显现了自己的特色,参赛的每个队都拼出一番风景,我看到的不是足球,看到的也不是那些全世界人认为性感的男人。在我“见识”了“世界”二十年之后,我才真的感觉到了见识的真谛。
我喜欢每个城市街道两边的铜像,那些身上落满鸽子粪的名人们,仍然一身坚毅。
我真想求十二再给我画一幅画,他给我画的第一幅画在青春和**里破碎,如果有机会让他再次为我拿起画笔,我会求他画一些破碎的花瓶,画那些碎片有多薄、多锋利,画一些泥土把那些花瓶的残渣埋葬。
我还有机会吗?
墙上的世界地图被我画成了“画”,当年在网上认识的“花蟒”让我时常对地图感兴趣。我在地图上画的是脚印。从盐川到厦门是一条向上倾斜的短线;从厦门向下经过南海一直向西再向北,离开故乡的曲线就像一个“鱼钩”,而盐川到厦门的那条短线成为“鱼钩”的“倒刺”;拴住“鱼钩”的“鱼线”部分,根本就不是一条清晰的直线,是一团乱线,纠缠在欧洲的最深处……我还能走出清晰的路吗?往回挣脱吗?能挣脱“倒刺”吗?
我本来是个开录像厅的小女子,我本来可以做一辈子录像厅这样的小生意。一盘录像带可以有上百米,但宽度仅仅十二毫米——人生也有个宽度,那宽度即是适度。我忽略了自己的宽度,被生活的转轮绞得遍体鳞伤。
我,留下了个骂名,这骂名,出落在悬棺脚下,已经二十年。
我还能卸下这个十字架吗?会有一口棺椁装下我的身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