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五)
事情两天后就有了结论。 “狼剩饭”再次当选大队长——虽然马碎牛不以为然也深感诧异——但选举却是公正的,是在工作组严密监督下进行的。马垛也以高票继续当他的小队长。王组长的预言破产了,但他也只是无可奈何地嘿嘿了一声,说了一句:“**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唉,农民的觉悟------”
四清工作组离村那天,吴道长回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是由大队派出的两个基干民兵到公社把他押解回来的。为了查清吴道长的历史问题,市公安局派出了精干的侦察人员,到他的家乡山西运城以及他主要的活动区域反复调查取证,最后下的结论是“没有犯罪事实”。但他毕竟是阎锡山的家庭医生,是“为反动军阀”服务过的人,市公安局觉得可关可不关,这便交由公社监督改造。公社自从搬到大泉村后就盖起了一片新瓦房,这二年经济好转了,干部定员随之增多,那有闲房让他住?草草研究过后,打电话让“狼剩饭”领人。“狼剩饭”历来对公社交办的事都是做的有声有色。这次也不例外,他找来两个身强力壮的基干民兵,让他们换上一身干净衣服,贴着脊背斜插着一把系有红绸子的马刀就去了公社。进公社大门时把看门老汉吓了一跳,听到是来领人的,见过了介绍信,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但也一直拿眼瞟那两把马刀。这两个民兵按照“狼剩饭”事先交代的原则,抽出背负的马刀,故作凶神恶煞地把吴道长押出了公社大门,但刚一拐弯,就收起手中兵器,和吴道长边说边笑地回到了马跑泉。到了村口,那两个基干民兵就各回各家了。
吴道长再也没人管了。
马碎牛以为自己眼花了,堂堂一个大特务怎么就跑回来了?他跟踪吴道长,直到亲眼看见他进了药王洞,这才确信没有看错。
“这狗特务一定是逃回来了,说不定拿上两件衣服又要逃走。我已经失去一次机会了,这次说啥都不能让这个大特务再从我眼皮子底下溜掉。”
马碎牛急中生智,抓住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让他监视药王洞,立刻飞跑去叫赵俊良和其他几员大将。当他们来到药王洞门口时,那男孩说吴道长刚出门了。马碎牛大急,一把就揪住了他的领口,声色俱历地问:“朝哪儿走了?”受到惊吓的男孩就说上原了。马碎牛说了一声“走”后沿着沟道追了上去。
吴道长就在前边不紧不慢地走着。他身旁跟着长生。两人都拿着采药的工具。
赵俊良觉得有些不对劲,对脚步匆匆的马碎牛说:“不像是逃跑,倒像是采药。说不定他是让放回来了。”
马碎牛头也不回地说:“你脑子里就没有敌我斗争这根弦!特务都是非常狡猾的,他们善于伪装,要让你能看透,那就不是特务了。”他脚下加速,边走边布置战术:“我抱后腰。秃子和怀庆抱腿。把他放倒后明明和狗娃扑上去压住他的胳膊。咱六个人一定要把这个特务活擒回来。”几个人就万分紧张地点头。
当他们走到吴道长身后十几步时,吴道长和长生都转过了头。吴道长笑嘻嘻地问道:“匆匆忙忙干啥去呀?”
马碎牛并不回答他的问话,略显关切地说:“你脊背后边让人贴了一个王八。你转过去,我给你撕掉。”不料吴道长并不上当,依然是笑嘻嘻地说:“你又要搞什么鬼?”马碎牛见阴谋败露,大喝一声:“上!”伸手去抓吴道长。秃子和怀庆也同时扑了上去。三个人六只手刚刚觉得挨住了吴道长的身体,就觉眼前一花,忽然失去了他的身影。再一回头,吴道长却站在身后。
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
“碎牛,你到底想干啥?”
马碎牛气咻咻地说:“干啥?这还用问,把你这个逃跑的特务逮了,交到公安局去。”
长生急忙挡在马碎牛与吴道长之间,大声说:“公安局已经把道长放回来了,他没事了。”
马碎牛半信半疑:“你说是公安局放的,有啥证据?”
“大队长知道。是他派人把道长领回来的。”
“那好,往回走!到大队长那儿对质。你要真是公安局放回来的,我给你磕头;你要是逃跑的特务,我就把你腿打断;再扭送到公安局。”
吴道长长叹一声,啥话也没说,转身就往回走。马碎牛给其他几人使着眼色,六个人就排成两队,一边三个,把吴道长夹在中间;浩浩荡荡地回了村。
对质的结果让马碎牛丢尽了脸面。
小学生涯终于结束了。升学考试后,马碎牛、赵俊良、明明、怀庆、秃子、姜旅等十多名学生都考上了中学。
狗娃落榜了。
马跑泉村一片欢腾!
这是马跑泉小学考的最好的一年。大队长说要设宴为屈老师庆功,被屈老师摆着双手谢绝了。但他随即就向大队提出了一个要求:给学校安一个电铃。大队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还说电费由大队承担。随即慷慨陈辞:“教育是根本。这是关系到咱马跑泉子孙万代的大事——你还有啥要求?”
晚间大队长去了马碎牛家。
马垛两口子面带笑容热情招呼大队长到窑里坐。
马碎牛正在按照他大的指示把他所有念过的有限的书本捆扎在一起,准备卖给收破烂的。大队长进窑,他头也不抬。马垛就骂:“书念到狗肚子里了?你伯来了你没看见?咋连招呼也不打?”
大队长连忙摆手,说:“不怪娃。我今天来就是找他呢。娃大了,我觉得有些话要给娃说清楚,不叫娃心里结疙瘩。”
马垛有些奇怪。马碎牛却只顾做自己的事。
大队长坐到一个高凳子上开始抽旱烟。
“碎牛,甭怪大伯,大伯有大伯的难处。你现在还小,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复杂。”马碎牛依然不理不睬。大队长叹口气说:“人活到这个世上都不容易,不管他是个啥——从皇上到叫街的——都有说不出的苦衷。大伯是个残废,不像你能东奔西跑的;大伯还是个**员,也不能像你一样想说啥就说啥、想做啥就做啥;大伯身上有十几道绳捆着呢,比常人更难。”
马碎牛已经捆扎好那些书籍,他昂着头、搭蒙着眼皮,靠在炕边一副似听非听的样子。
“我今儿来只想给你说两件事。你要觉得大伯说的对,你就记下;你要觉得大伯说的不对,你就当耳旁风——大伯不怪你。”
马垛两口子看到大队长如此郑重其事地和儿子说话,都有些忐忑不安。
大队长语重心长地说:“你是个能行娃。我看了个遍,咱村这些娃们还就你是个苗子。将来当个村干部、大队长绰绰有余——不过你也看不上这芝麻大的官。”他苦笑一下接着说:“你虽然能行但你有缺点。作为本家大伯,我在你上中学前有义务提醒你。你性情急躁、做事莽撞,考虑问题简单——像你大——这要改。当你想说话时,先想一想你要说的这句话和这句话里涉及的这件事对周围的人有没有伤害——不管这是个啥人,他都是和你一样的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你要设身处地先为他们着想。当你想做事的时候,一定要慎重,要充分考虑到你所做的事对国家、对集体、对个人有没有什么负面影响。做事不像说话,一旦生米煮成熟饭,要想改正——难、难、难!这是我想给你说的第一件事。
“你现在要上中学了,这在过去就是秀才。也许你以后还要上高中、上大学,但你现在的性格会瞎你一半的前途。记住大伯的话:要学会尊重人,要学会动脑子。你敬人五尺、人敬你一丈;像你现在这样子——不行。但你运气好,眼门前就有一个榜样,这就是沟道的俊良。这娃稳重、脑子好,虽然是个县道娃,但为人忠厚,不卑不亢——人也靠得住。当然,他也不是没缺点:缺乏勇气,敢想不敢干。另外,他太聪明了,精明外露;依大伯看,这个世界容不下他。大伯阅人多了,如果他继续像现在这样子,处处让人看到他聪明绝顶,我料定他这一生不会有大出息——除非他去做学问。
“大伯给你谈谈自己的看法。你两人一文一武、一勇一智,有点像当年的廉颇和蔺相如,是难得一遇的组合。如果你俩各顾各、都按自己的方式发展,以后有出息也有限。但你俩要是相互学习、取长补短那情况就不同。他要学到了你的长处,他以后就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你要学到了他的长处,你的前途就不可限量。退一步说,如果你俩都学不来对方的长处,那就不要分开。合在一起,也无往而不利。有这样的朋友,是一个人一辈子最大的运气——这句话对他也一样适用。记住伯的话,一生都不要放弃俊良这个朋友!遇事要多和他商量,要学他的长处,但却不要把他当拐棍使;人是一定要有主见的。这是我要给你说的第二件事。”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无限感慨地对马垛说:“年谨过去了,只要吃饭问题不再干扰娃们,娃们就可以展翅高飞了。唉,咱老了。”
不知为啥,大队长一席推心置腹的话让马碎牛感觉到十分温暖,朦胧间似乎觉得对眼前这个残废大伯理解了许多。虽然他并没有完全理解大队长话中的全部含义,但他还是破天荒地说了句:“大伯,我记下了。”
“哎,这就对了。”大队长站了起来,“好好念书。”说着他就往门外走。马垛说:“我送你。”大队长说:“不用。”临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回过头来对马碎牛说:“安心上学。那个事你不要再查了,我从公社哪儿知道是谁了。他去告密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是为了给自己弄上二斗麦或是拿几块钱奖金——公社倒也确实给了,全折成了现钱——但他一分钱都没装到自己口袋,全拿去做了善事——你也不要问啥善事,反正我知道后很感动。我也和他谈过了,问他为啥先害一个人、然后再去帮助一些人。他说他知道吴道长不是特务,而且也相信吴道长很快就会释放回来。现成的便宜他一定要拣,特别是当这种唾手可得的便宜能给生活绝望的人带来生的希望时他就更要抓住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