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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四)

    “伯,你昨天几点去的公社?”马碎牛一脚跨进大队部,开门见山地问大队长。
    “咱俩是你有表吗还是我有表?还‘几点’去的公社!少给我绕弯子,你到底想问啥?球大个娃给我耍怪呢!鸡娃还想给老鸡踏蛋?”
    马碎牛后悔不迭,这二年把赵俊良常说的时间语言听的多了就说顺了嘴。问错了话,难怪‘狼剩饭’讽刺他。现在不但啥都没问出来,还让‘狼剩饭’一个反问逼到了死角。
    马碎牛单刀直入:“你是我大伯,我咋敢给你踏蛋呢!我想知道你是啥时候去的公社,我好推算是谁去揭发吴道长的。”
    “那我就更不能告诉你了,”大队长格外严肃地说,“啥事都有个原则。我是**员,有为党的事业保守秘密的义务。你回吧,不要问了。”
    “那好,你要给我打官腔我也就不叫你大伯了。大队长同志,从今以后我把眼窝睁大,只要马跑泉村干的事有一点不符合政策、只要马跑泉村的干部有一点做的不像个**员,我就到公社举报去呀。谁官越大,我就把谁盯的越紧。反正我除过上学,怂事也没有;我手下又有几十碎娃——谁让我是娃娃头呢——我让他们不分昼夜把全村干部监视起来——他谁就别犯到我手里!”马碎牛恶狠狠地说完话,两眼毫无惧色地直瞪着大队长。
    大队长气得浑身打颤。骂道:“你妈的劈,马垛咋生下你这狗东西?你简直就是个强盗、土匪、无赖、流氓!你越长越不像话、一年比一年瞎。才多大吗,就威胁干部呢?以后还不得杀人放火?——马跑泉的事还轮不到你管呢!”
    马碎牛并不生气,他不屑地回骂:“狗才想管马跑泉的事呢!球大个官,你以为我能看上?就村上那一点事,我拿脚拨着都干了,还用得着两面三刀、口蜜腹剑、欺上瞒下、费尽心机!来问你是把你当了个人物、给你些面子,你还以为我们查不出来?在我跟前充高干呢!‘有义务为党的事业保守秘密?’说的伟大,让人骗了都不知道!连公社干部在内,一群瓜怂!实话告诉你,真正识破吴道长的就不是去告密的那个小人!”
    “狼剩饭”愤怒之极!随手抓起桌子上一把水壶——他接受苜蓿地那一战的教训,放弃了活擒的奢望——听到马碎牛话里有话,那水壶就没有飞出手。他按着水壶的手在发抖,胸膛起伏的像蚂蚱的肚子;他强压着怒气,低声问道:“是谁?”
    “你也有求我的时候?”马碎牛反唇相讥。“是俊良!一年半以前我让马蜂蛰了以后他在我家窑里说的。从那以后我们就一直留意吴道长的一举一动,就是没有抓住他的特务证据罢了——不知道是哪个狗日的想抢头功,私下去了公社!”
    大队长的情绪稍有平静。但他一言不发,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你走吧。”他的手离开了水壶。
    “那你到底是啥时候去公社的?”马碎牛坚持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回去问你大,他知道。”
    马碎牛沮丧地离开了大队部。他不明白为啥越来越看不惯大队长的作风?他也不明白为啥他和大队长之间就不能好好说话?他发现,在和成年人打交道时自己很少成功;而赵俊良却越来越得到大人们的重视。他反思后得出了结论:错不在自己,所有的错误都在“狼剩饭”那边、在大人们那边。至于和赵俊良之间的差距,他归咎于自己嘴笨——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比赵俊良一个人嘴笨——这是他唯一承认的缺点。
    他转身回家了,他决定态度和蔼地去问马垛——他不能再失败了。
    马垛只说了一句话:“是大队长管我还是我管大队长?我咋知道他啥时候去的公社?”
    马碎牛挤出一丝笑容再问:“那他是啥时候通知你开会的?”
    马垛轻蔑地看他一眼就再不理他了。
    “谁是告密者?”这个问题虽然是马碎牛的首要问题,但它最终却成了一个悬案。
    一九六四年春天,马跑泉村来了“四清”工作组。
    一行四人,一个被称作“王科长”的人是组长。
    工作组一进村就密不透风地召开各种各样的会议。宣传四清运动“清政治、清经济、清思想、清组织”的四大内容。王组长还以突然袭击的方式封帐、查帐,不但敦促干部主动坦白自己的问题——看他的神气好像对每一个干部的四不清问题都了如指掌——还号召全体社员积极揭发干部们的四不清现象。
    “他大哪个驴仔蛋,城里的干部又开始折腾农村了。”
    大队长和一队队长马垛首当其冲,成了四清运动在马跑泉最早的牺牲品。
    大队长的罪名多不胜数。政治上的错误是欺瞒前工作组干部归书记、迎合落后的封建势力,掩藏了马跑泉的石碑。除此之外,还多次关切地到公社去询问反动道士吴鹏的下落,甚至丧失原则地请求公社放了吴道长,说什么村里离不开他。经济上的错误是每年都花去了大队四五十块钱的招待费,一概没有发票不说,除过公开的每年七月七请哑柏红唱戏那二十元外,其余的还都说不清去路。虽然他一再声称是买烟买茶招待了上面下来的干部——也包括招待这次的四清工作组——但这种理由王组长却不予接受。思想上的错误也被揭发出来了,说他具有强烈的小农经济意识,小团体主义。不懂得大河没水小河干的道理。举出的例子是前年粮食紧张时,他私下让每个小队在夏粮分配中给每个社员多分了十斤麦子。组织上的错误更加严重:多年来,他都是书记和大队长一肩挑;从不主动提出改选或是提拔其他人接管他手中过于集中的权力。
    为了查清大队长的问题,王组长把大小队的会计和他从城里带来的清算专家一块儿集中到一孔设有岗哨的窑里对帐,吃喝都由外面送进去,一时间闹的全村人心惶惶。
    大队的工作没人管了。
    相比而言,马垛的罪名就轻得多。王组长只是在批评了他追随大队长掩藏石碑的行为后,捎带着提了一句马垛私自搞单干、分田到户的错误,说了一句“狭隘的农民意识”也就完了。而且还网开一面地让马垛继续当他的一队队长。马垛不干,对王组长说:“你另选能人。”
    王组长爽快地应下来,说:“那好。”听口气似乎早已有了合适的人选。
    王组长胸有成竹——这世上那有不爱当官的人?他在全体社员大会上强调,他相信广大的社员群众是有觉悟的,是能在工作组的领导下选出合格的大队长和小队长的。他安排三天后开始选举。
    第二天是星期天,赵俊良陪着五虎上将在原上挑荠菜。
    马碎牛闷闷不乐地挑一下停一下,而秃子却欲言又止多次想对马碎牛说话,但每次都咽了回去。
    赵俊良觉得奇怪,笑着问秃子:“你得是有话对碎牛说?”他理解秃子的感情,希望安慰马碎牛,不忍看着他因为他大的事情烦心。平时虽然马碎牛在语言上对秃子严厉一些,但他事事处处都照顾秃子,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知恩图报,也是人之常情。
    秃子胆怯地看着紧锁双眉的马碎牛,嗫嚅道:“其实也没多少话。”
    马碎牛看也不看他,说道:“有屁就放。”
    怀庆、明明和狗娃也鼓励他说话。秃子放心了,壮起胆子说:“碎牛,你大现在是四不清干部了,就和地主富农一样了。他现在是阶级敌人,而你——”
    马碎牛忽然瞪起双眼,惊讶而愤怒,其神态凶狠恐怖。吓得秃子立刻改口:“你当然还不一定是阶级敌人。但你——但你继续担当这马跑泉第一员大将就有些政治问题了。”他骨碌着两眼把周围的人看了个遍,见大家似笑非笑、异常冷静地看着他,心里塌实了,接着说:“我的意思,是还让你呆在这五虎将里,只是你再排在五虎上将的第一名就有些不合适。”
    怀庆热切地问道:“那你看咋排合适?”
    秃子觉得再次受到鼓励,说:“咱四个都往前走一步,也就是狗娃排第一、我排第四,碎牛麽——就让他排在第五算了——瞎好兄弟一场,也不忍心立马开除他。”
    怀庆又问:“那要是狗娃他大也犯了错误呢?”
    “那大家就往前再走一步——狗娃除外。”
    “走到啥时候算完呢?”
    “走到我马秃子当上马跑泉第一员大将。我大是不会犯错误的,他不是干部。”
    话音未落,怀庆猛扑上去,一把抓住他肩膀,脚下突然就是一个括脚;只见秃子整个人飘了起来,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响,秃子便平平地躺在地下。
    怀庆拽拳便打,一边打一边破口大骂:“日你妈,要不是碎牛护着你,凭你这猪狗一样的东西也配是五虎上将?你的良心真让狗吃了?碎牛他大刚有一点麻达你就翻脸,亏你还有脸说是‘兄弟一场’!从今儿开始,这五虎将里要有你就没有我、要有我就没有你!狗东西变脸到快,说话不拣好日子,队上还没改选呢-------”
    狗娃和明明也开口骂了起来,只不过狗娃骂的全是脏话而明明更像是谴责。
    马碎牛懒得制止怀庆,过了一会儿,他看秃子实在挨不起了,这才神情落寞地说:“算了。他就这人品。”秃子丧魂失魄地站了起来,一个滑步闪到一边。马碎牛感激地对大家说:“以前听人说过‘墙倒众人推’的话,但今天想拾掇我的也只有一个马秃子,算我运气;我也满足了。不过以后我眼里就只有五个兄弟了——连俊良算上五个。”
    赵俊良又想劝解怀庆又想安慰马碎牛,但他丝毫也不同情秃子。他见事态有所平息,大家都不再言语,解释说:“四清运动不是划成份,它的重点是保持领导层的忠诚和廉洁——也就是规范干部的政策和经济行为。这里没有阶级敌人,不存在‘和地主富农一样了’的事。以我看,现在所有暴露出来的问题也不过都是些鸡毛蒜皮而已。”转过头他批评秃子:“不怪大家生气,你也太不象话了!工作组才进村几天?事情还没结论,你就乱说。本来弟兄们在一起是要互相帮助互相爱护的,你到好,投石下井,太绝情、也太伤人的心了。你反过来想想,要是你大被工作组停止了工作,碎牛这样对你,你心里啥滋味?------”
    秃子忽然落下泪来,赵俊良连忙打住话头。只见秃子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偷看马碎牛,态度诚恳地赔着不是:“碎牛,怪我。怪我说话莽撞。我应该在你大落选后再说这些话-------”
    怀庆、明明和狗娃面面相觑,而赵俊良只觉得哭笑不得。
    马碎牛终于忍不住了,他一跃而起,把秃子再次打翻在地,一个虎跳就骑了上去,挥起蒜窝大的拳头,雨点般就落在了秃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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