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三)
快到村口了,赵俊良对仍然赖在架子车上的秃子说:“不要给我爷爷奶奶说今天的事,更不要提给我叔叔送茵陈。 ”
秃子逞能说:“放心吧,我哪能那么瓜?早上出村的时候我就碰见你爷了。他问我拉的啥?我就不敢给他说是茵陈,我说是干菜。他问我拉到哪儿去?我说,我也不知道,这是碎牛的。你爷就在麻袋上闻了一下,随后笑着说拉走吧,俊良和碎牛在前边等你呢!”
赵俊良的心就往下沉。
马碎牛大骂:“秃子,你大那个驴仔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狗日长着颡光能吃泡馍!你那样说,还不等于是把俊良给出卖了?”
秃子立刻从架子车上跳了下来。
三个人心绪不宁地到了村口,远远地就看见赵俊良的爷爷坐在皂角树下。秃子绕的远远的,一溜烟从农田里跑了。马碎牛走到跟前硬着头皮叫了一声“赵爷”,拉着架子车也慌里慌张地走了。
赵俊良目送着马碎牛和秃子走远而一言不发,爷爷开门见山地问:“你叔叔得了肝炎?”
“啊。不过不要紧,慢慢养养会好的。”
爷爷抽着旱烟,只是静静地坐着。赵俊良就默默地站在他的身边。
“回家吧。”爷爷磕去烟灰站起身说:“几十个人大张旗鼓地挖茵陈,我咋会不知道?”
和赵俊良猜想的一样,爷爷什么也没有对奶奶说。
这年夏天,太阳又毒又辣;天地间不是通红就是白的耀眼。
金灿灿的小麦随风摇摆,眼看就要收割了,村子里一派忙碌景象。马跑泉坡上坡下都有待收的庄稼,人们磨镰、光场、打扫仓库,每个人都在为“龙口夺食”做着紧张的准备工作。
屈老师宣布:“我们学校要参加生产队的集体活动,帮助队上拾麦穗。一到三年级和外村的同学现在就放假,一会儿就可以回去了。本村四年级、五年级和六年级的同学暂时不放假,每天按时到校。啥时候地里的麦子割完了、拾完了,啥时候放假。拾麦期间每个同学准备两样东西:担笼和草帽。”
马碎牛嘴一撇,悄声说:“我和狗娃只准备担笼。”
赵俊良觉得奇怪:“你俩咋不戴草帽?”
马碎牛说:“你把俺俩这模样看一下,黑的跟驴球一样,还怕晒?”赵俊良听了就笑。
马碎牛说:“我最近感觉这日子过的实在没意思,总觉得手痒的很。怕是得寻些事干才行。”
赵俊良有些吃惊,马碎牛又要出什么新花招让大家历险了。他小心翼翼地问:“五黄六月的,你想干啥?”
马碎牛却陡然兴奋了起来,说:“咱拾麦穗时去灌黄鼠。”赵俊良很是迷惑,问:“黄薯是什麽?”
马碎牛说:“黄鼠就是黄鼠。”
“是不是像红薯一样可以蒸着吃?”
“没人吃黄鼠,都是拿个链链拴上玩儿。”
不能吃?赵俊良已经没有了兴趣。
他渴望着拾麦穗。
近两年来吃饭问题一直困扰着这个三口之家。好在叔叔每月送来五块钱零花,纵然千难万难,最艰难的日子还是一步一步熬过来了。看小麦的长势,今年是一个丰收年。
记得去年入秋时家里攒了点钱,奶奶说一定要买鸡蛋,让俊良和他爷爷补一补虚弱的身子。
爷爷说:“五块钱能买几个鸡蛋?”
“要不------咱买些肉杂碎?可以煮一小锅呢。”
“算了吧?我看还是买几只小鸡养着,将来还有个盼头;另外再买点儿菠菜籽种到这院子里,秋冬季节也好有个下锅菜。”
赵俊良急切地赞同奶奶的提议却也不得不佩服爷爷的深谋远虑。
一切都按照爷爷的计划进行。不料事情的发展却应了那句俗话:计划不如变化快。当掺和着榆树皮和各种野菜的口粮依然无法接济上秋粮时,半大的小鸡遭了殃。那红根绿叶、身高仅两寸的菠菜早已先于小鸡连根下到稀饭锅里了------
马碎牛知道后,笑嘻嘻地对赵俊良说:“你屋的鸡娃真可怜!花被子都没盖就上了西天了。”赵俊良当时没听懂,疑惑地问:“盖花被子?”马碎牛一脸的坏笑,说:“就是入洞房啊。”
听到黄薯不能吃,赵俊良纳闷:红薯都可以吃,为什麽黄薯就不能吃?他想问问马碎牛。还没等他开口,马碎牛就瞪着明亮的大眼,兴致勃勃地说:“可好玩了。一身黄毛,长得像松鼠,还能两腿站立。叫起来像鸟的声音。”
原来是只小动物。
拾麦穗那天,其他学生都挎着自家的担笼到学校集合,马碎牛却提着个大稍桶来了。他对屈老师解释说家里的担笼坏了,没法用。屈老师也不以为意。马碎牛对怀庆和明明说,他想逮个黄鼠,让他们两个人打掩护。俩人就心领神会地答应了。到了地里,同学们散落开来,沿着垄畦拾麦穗;马碎牛带着赵俊良专拣地边人少的地方转。秃子觉得奇怪,也凑了过来。他深知马碎牛不会无缘无故地提个大木桶来拾麦穗。
由于惦着灌黄鼠的事,马碎牛在麦茬地里就显得特别积极。他抡着个大桶满地跑。一边跑一边喊:“俊良,赶紧,这儿有麦穗,好大一片。”
赵俊良暗笑,马碎牛在搞火力侦察,他正在欲盖弥彰地满地找黄鼠窝呢。
屈良汉老师看到马碎牛积极卖力,虽然疑惑但还是马上表扬了他;说他热爱劳动,让同学们向他看齐。
歇晌时,生产队派出的两名妇女烧好了绿豆汤,和绿豆汤同时抬上原的还有一筐粗瓷碗。她们把这碧绿的解暑饮品送到了地头的树荫下,学生们就陆陆续续地跑了过来。
“休息半小时。”屈老师说:“每人先喝一碗绿豆汤,不够的,等其它同学都喝过了再舀第二碗。”他把学校里唯一的马蹄表放在树边掌握时间。屈老师蹲在地下开始给同学们舀绿豆汤,嗓子冒烟的学生们就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马碎牛向赵俊良使眼色,两人装作很随意似的,慢悠悠的提着木桶悄悄溜到了水库边。他们汲了满满一大桶水,沉甸甸的十分费力。两人连拖带拉才把这桶水抬到了离水库最近的一个黄鼠窝。它在一个土坎的下面,这里已远远避开了其它人的视线。
秃子一直留意着两人的行动。当他看到马碎牛和赵俊良费力地抬着水桶向西北方向走去时,就悄悄绕了过去。恰好在同一时间聚到了一起。
“你走开。”马碎牛说。
“不,让他和我一起倒水。”赵俊良担心秃子回去告状。
赵俊良仔细观察,黄鼠洞就在一个半尺高的小土坎下,其粗细也就和老鼠洞差不多。洞口附近被黄鼠进出时磨的光滑无比,鼠洞周围大约有一米见方的地方寸草不生。赵俊良暗笑:“黄鼠还没有兔子聪明。兔子都知道不吃窝边草,黄鼠却把它居住的环境打磨成一尘不染的广场。”
马碎牛两腿一分大马金刀地坐在了土坎上,他团起右手三指,大拇指和食指做钳状卡在黄鼠的洞口上。抬头对赵俊良和秃子说:“倒水。”两个人就手忙脚乱地把木桶移到洞口边,慢慢地往里倾倒。
这里的孩子个个善于此道。当哗哗的流水灌满黄鼠洞时,惊慌失措的黄鼠窜出洞时的速度是很快的,时间把握不好,必然会失败。若是提前下手,就卡不到黄鼠的脖子上,黄鼠就会逃走。下手要是晚了——哪怕只晚了几分之一秒——就会卡在黄鼠的肚子或是后腰上,黄鼠的第一反应就是回头咬上一口,其后果可想而知。只有手急眼快、下手时间掌握的最好的人才能卡住黄鼠的脖子、才能擒住它;也只有胆子最大、反应最快的人才有资格承担捕捉的重任。
二流的猎手只配灌水。
赵俊良两手抓着木桶的梁,控制着水流的方向和节奏。秃子在桶后象征性的掀着桶底儿。传说中在灌黄鼠时灌出其它动物的故事让他提高了警惕却也失去了勇气。他扎势随时逃走。马碎牛骂道:“没彩!”
赵俊良看了秃子一眼,觉得他此刻的神情酷似“口技”那篇课文里形容听众急于逃离“善口技者”所营造的恐怖气氛时的反应:“两股颤颤,急于先走”。
木桶里的水慢慢地倾入了黄鼠洞。
马碎牛纳闷,平时一桶水灌一个黄鼠窝略有节余。可今天有点奇怪,水未倒半桶,洞就满了,迟迟却不见黄鼠出来。
他猜想这可能是黄鼠的耍窝子。马碎牛有些失望,他已经有了放弃这个黄鼠洞的想法。就在这时,有一个小脑袋从水中“倏”地露了出来。
马碎牛急若闪电地钳住了那个小脑袋,借势站了起来快速向上一提——
“蛇!”三个人同时惊叫起来。
赵俊良吓得倒退一步,下意识松开手,那水桶就咕噜噜滚到了一边。再看秃子,早已一屁股坐在麦茬地上。煞白的小脸上嵌着两只惊恐的大眼睛,混身筛糠一样地抖。失控的口腔像水浒中描写的:“只唬得三十六个牙齿捉对儿撕打,”满嘴都是“得得得”的响声。
马碎牛虽然面色微变,却并不松手。只见他抡起那条酒杯粗细、一米多长的斑斓花蛇急速在空中划起了“8”字,抡动的风声呼呼地响。起先蛇还在拼命挣扎,一再回头,企图缠绕或是下口。抡了几个“8”字后,那蛇似已认命,软塌塌了无生气。只见马碎牛将那蛇抡得尾部朝下时,突然急若闪电地向上一抖,伸左手抓住蛇的上端,快速向尾部一撸,低头看了一眼,对两个惊魂未定的伙伴说:“死了。”
经此一役,捉黄鼠的兴趣荡然无存。
马碎牛要过了赵俊良的小刀,剥了蛇皮、取了蛇胆;然后再把蛇胆装到蛇皮里边,说是送给吴道长入药。他还捡起了木桶,和赵俊良各腾出一只手来,拖着面无人色的秃子绕到屈老师背后悄然回到了树荫下。三个人每人喝了两碗绿豆汤压惊,心有余悸地坐下来休息。
怀庆和明明缓慢而随意地踅到跟前,疑问的目光就不离马碎牛的眼睛。马碎牛一言不发,从稍桶里拿出蛇皮晃了一下,急忙又放进了桶里。两人做恍然大悟状,也不说话。
赵俊良悄悄问马碎牛:“我刚才想提醒你,尽快把手里的蛇扔掉,没想到你反应那么快——你咋想起抡8字的?”
“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松手危险,扔了也可惜。”
“可那是蛇呀!”
“就因为是蛇才不敢扔!万一它性如烈火、胆大包天,万一它誓死捍卫自己的领土和尊严,万一它回头与咱拼命就麻达了。那东西动作又快,防不胜防,缠上了手还是腿,咋办?”
赵俊良想起了在饲养室遭遇牛公子的事,发自内心地说:“你处理应急事件的能力要比我强的多。”
马碎牛得意地说:“就这点事你就佩服我了?等长大了再看,我非把这个世界弄出点响动来!”赵俊良不以为然,以为这又是马碎牛那不着边际的豪言壮语。
两个人开始东张西望。
马碎牛看了一眼屈老师的马蹄表,惊异的连连给赵俊良使眼色,赵俊良也不由得向马蹄表望去。原来从提水灌黄鼠到“斩蛇于北邙”,加上回来后喝“压惊绿豆汤”,全部时间一共还不到二十分钟。虽然大部分学生已经远离了绿豆汤桶,随意地坐在周围歇息,但一个个委顿的气色使人不得不怀疑是否还有勇气再次进入火辣辣的麦茬地里。
“再干点儿啥呢?”另类的学生是不会枯坐下去的。
在水库汲水时马碎牛曾看到一群男孩在玩跳水游戏。他们从拦水大坝上跳下去,潜出水面后再从水库的侧面爬上来,然后绕上大坝再跳下去,周而复始,乐此不疲——这是代代相传的老把戏。赵俊良记得自己刚到马跑泉时就曾经在这里和秃子上演过一场潜水大战。
两人对望一眼,露出了会意的笑容。马碎牛扭头一看,发现怀庆和明明也在看着他俩笑。
“浮水!”这是“游泳”的方言。
他们明白:秃子是“死娃娃抬出南门——不行了,”“第二战役”只能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儿了。虽然屈老师多次警告:开学期间任何人不得私自去渭河下水;并威胁说谁下水就开除谁,但他却百密一疏,漏掉了村里的水库。教师有此疏漏,若不加以利用就不是马碎牛。他给怀庆和明明使了个眼色,俩人就遮断了视线,站起来假装去请教屈老师问题了。
马碎牛毫不犹豫,弯着腰就往水库边跑。赵俊良看了看正在低头奋笔疾书的屈老师,示意秃子不要打小报告,还叫他去缠住狗娃不要离开,这才轻手轻脚若无其事地向水库走去。
秃子早吓坏了,两条腿此刻还在发软。赵俊良和马碎牛的一举一动都被他看了个清清楚楚,生怕这两个人再拉着他去水库。只要此刻不再拖他下水,已经是“大恩不言谢”了,更不会没事找事去作什么出卖朋友的奸细。赵俊良就是看准了他这一点,才放心去水库浮水的。至于让他缠住莽撞的狗娃也只是量才而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