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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一)

    戏台前已经坐了不少人,马碎牛依然不慌不忙地带着大家在周围转。
    天慢慢黑了下来,半拉月亮撒下了暗淡的光芒。一些小商贩点亮了瓦斯灯,细长的灯管惨白地吐着半尺长的火舌。照亮了摊位上诱人的食品也照亮了通向露天戏场的道路。瓦斯灯丝丝响着,环绕在周围,就在看戏人的背后,与舞台上那盏明亮的汽灯共同组成了一幅众星捧月的美丽画面。
    一个类似夜市的晚会开始了。夜间赶集,据说在全国都是独一无二的。人们看上去比白天更亲切也更精神了。来来往往的人们左顾右盼,相互见面的招呼声亲热不断。孩子们也更加兴奋。野狗般追逐打闹。正玩的高兴,猛然被大人一把抓住,接着就是粗暴的呵斥和巴掌打在屁股上的劈啪声。秃子感慨地说:“这个时世就是大人们的时世。大小事都是他们说了算,钱也都在他们手里。在家里称王称霸,不用上学还能打娃。我真盼着早点长大,也大声说话大声骂娃、也神气地给腰里别上一个旱烟袋。”
    狗娃骂道:“你得是还想下一窝碎秃子呢?”
    怀庆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时世都在变哩。说不定等咱长大了,那会儿娃又红火了。”
    秃子说:“娃们再红火,钱也在大人手里!”
    赵俊良笑道:“钱在谁手里是一回事,钱花到谁身上是另一回事。拿市上来说,财政局管钱,但花钱的却是政府;各家都是女人管钱,但花大钱时却是男人说了算。至于以后会不会出现怀庆说的碎娃比大人红火那样的社会,我说不准;但即使大人真的把钱花在了娃身上,那也是哄着娃们去按大人的理想奋斗呢。”
    六个人漫无目标地边走边说。狗娃忽然停下不走了,他向南一指,激动地大叫一声:“看!猪头肉!”六个人紧走几步围了上去。
    一张油红油亮的猪脸作为招牌平展展地摊在案上,空洞的眼眶控诉着生命的不公。一把油腻的短刀正在飞快地将一叶紫红色的猪肺切成一指宽的条索。
    狗娃豪壮地问:“多钱一斤?”
    那正在切猪肺的肥头大耳的壮年人看了他们一眼,说:“猪头肉一块,猪肺八毛,其它下水九毛。”狗娃回头问大家:“吃啥?”
    秃子说要吃猪脸,怀庆说要吃猪肚,明明说想吃猪心,马碎牛说想吃槽口的肥肉,赵俊良想吃肝。问过一遍后,狗娃说他想吃猪大肠。
    卖猪头肉的人红光满面。他越听越高兴,笑眯眯地频频点头,极有耐心地听完了六个人自报的钟情部位后,连奉承带打趣地说:“还是娃们有眼光:会吃。啥都尝一尝才是吃肉的行家。不过,一挂猪下水快让你们吃全了,呵呵。”
    马碎牛问明明:“咱还有多少钱?”
    明明说:“还有八毛五。”
    卖猪头肉的胖子听到他们只有八毛五分钱略微有些失望,但还是热情地说:“八毛五我也要让你们吃好。我把你们每个人喜欢的部位都切上一些,凑够一斤。也不收一块了,也不收九毛了。看咋样?”秃子惊喜,殷切地望着马碎牛,希望他迅速肯定这个十分有利的交易。
    就在马碎牛犹豫不决的时候,熟肉摊子旁边一个又黑又瘦的卖蜂蜜凉粽子商贩的吆喝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这人利用他们说话的间歇,用充满诱惑的声音一再提醒着他们:“蜂蜜凉粽子剥开了!看呀,四川的江米陕北的红枣,河滩的棕叶槐花的蜂蜜。不粘牙不要钱,不甜到你心里倒找钱!不吃你后悔一辈子,吃了你记我一辈子。一毛钱一碟,又凉又甜,花钱不多,吃个新鲜。一毛钱就能连吃带喝——吃江米粽子、喝槐花蜂蜜咧——”
    卖猪头肉的小贩怒目而视。卖蜂蜜凉粽子的却视而不见。马碎牛开始左右为难。其余五个人吃肉的决心也受到了干扰,左右权衡,人人都割舍不下。
    赵俊良提醒马碎牛:“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马碎牛说:“这会儿还说啥鱼与熊掌呢!一个猪头肉和蜂蜜凉粽子就把人整的左右为难了。再加上鱼和熊掌,咱就得卖裤子了。”
    怀庆阴阳怪气地说:“当事者迷。”
    马碎牛问他:“那你说咋弄?”
    怀庆说:“少数服从多数。”
    秃子说:“不妥!干脆一人一毛四,把钱分了,谁想吃啥就买啥。”
    明明强烈反对,说:“你账算到清!一人一毛四,你才出了多少钱?吃琥珀糖以前咋不分钱呢?说话不脸红。”
    怀庆也说:“咋能分钱呢?俊良一个人就拿了六毛钱,把钱均分,对俊良不公平。”
    秃子争辩说:“合到一块就公平了?还不是吃他的钱?平分现钱和平均吃肉有啥区别?”
    三人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卖猪头肉和卖蜂蜜凉粽子的两个小贩见状也火上加油,分别高声吆喝了起来。
    “快看呀,猪头肉往出渗油呢!”
    “不着急,蜂蜜凉粽子越放越汪、越放越甜、越放越好吃。”
    赵俊良看到明明伙同怀庆和秃子吵了起来,两个卖吃喝的又火上浇油,周围又迅速聚过来几个看热闹的小孩,连忙制止说:“都不要吵了,听我说。”
    马碎牛也吼道:“都悄着!听俊良的。”
    赵俊良说:“我不主张分钱。钱放在一起就是大家的,这里不分什么俊良的还是碎牛的,这钱每一个人都有份。既然大家在猪头肉和蜂蜜凉粽子之间难以抉择,那就每样东西都买一些尝尝。”
    秃子怒气未消,抢白道:“钱不够!”
    赵俊良说:“按原先的想法是不够。但如果买上三个粽子把它分开装在六个碟子里,不是人人都有了?剩下五毛五分钱,称上六两杂碎总可以吧?那也刚好一人一两呢。”
    五虎将高声叫好,甚至那两个暗中较劲、争抢生意的小贩也暗自佩服。俩人立刻手脚麻利地操作起来。卖蜂蜜凉粽子的还故意将盛蜂蜜的大碗敲的当当响,用一把小圆勺把蜂蜜高高撩起,再倾泻而下,让蜂蜜形成一条细线,在冰凉的粽子尖上一圈一圈地盘旋而下,嘴里说着:“让娃们吃美!”那卖猪头肉的斜了他一眼,也不示弱。他一声不吭,明明称够了六两,还要抓起一大把碎肉丢了进去。把六个人高兴地不知是先接粽子碟儿还是先吃猪头肉。
    马碎牛说:“都不要着急,听我安排。先吃猪头肉,把猪头肉的香味品过了,再吃蜂蜜凉粽子。这样吃着香。要是反过来吃,先吃蜂蜜凉粽子后吃猪头肉,嘴里太凉、太甜,猪头肉就不香了。”
    卖猪头肉的小贩一边操作一边问马碎牛:“分成六份还是合在一起?”
    秃子抢道:“合在一起!”
    马碎牛急忙更正:“分成六份。”
    赵俊良试探性地建议:“还是合在一起吧?”
    马碎牛态度坚决地说:“不行!一定要分开。这几个人虎狼一样的吃品,那能轮得到你吃第二口!”卖猪头肉的小贩听罢,把所有的杂碎肉平摊在案上做出了一个圆形,啪啪啪三刀就把那堆肉均匀地分成了六份。
    马碎牛看了后佩服地不得了,说:“还真挑不出那一份大些。”
    卖猪头肉的小贩就有些得意,他把六份杂碎包成了六个小包递给了马碎牛,说:“我这猪头肉跟别人家做的不一样,是用二十七种调料煨出来的。更独特的是,它偏偏是在吃了凉东西以后再吃我的猪头肉才提味。你要是不信就试一下:先把肉吃上一半,然后再吃隔壁的凉粽子,回过头把剩下的肉再品一下你就知道了。我敢说,你一辈子都想这样吃。”
    马碎牛大喜!所有的人大喜!他们立刻付诸行动,一眨眼就吃了个干干净净。
    马碎牛惊奇地说:“还真是这么回事:越凉越香!”
    怀庆说:“热的时候也香。”
    就在大家赞不绝口的时候,一些看热闹的人禁不住诱惑也纷纷买一些猪头肉后再端上一碟蜂蜜凉粽子就着吃。忽然之间,这里的生意红火起来了。
    卖蜂蜜凉粽子的有些不好意思,对卖猪头肉的小贩说:“大哥,对不起。”
    卖猪头肉的小贩平淡地说:“没啥。作生意就是这样,相帮才能互利。”
    “琥珀糖吃了,猪头肉吃了,蜂蜜凉粽子也吃了,钱也花完了;除过看戏,啥也弄不成了。”望着周围一家挨一家的摊位上那些形形色色诱人的瓜子儿、洋糖和五香花生米,狗娃有些心有不甘地说。
    秃子却很乐观,说:“咋啥也弄不成了?戏开演还早着呢,在周围逛上一圈,把那些还没吃过的东西挨个看一遍,过过干瘾也是好的。”
    “就你没出息,”怀庆说:“知道不?干瘾越过越难受。”
    没钱了。但他们并不急于离开这充满诱惑的场合。他们毫无目标地走动着,走在层层叠叠等待看戏的人群后、走在那半月形包围着露天剧场的小吃摊前。戏还没有开场,这个介乎于精神享受和物质需求之间的中间地带人头攒动、人来人往,到也热闹。六个人无所事事地欣赏着眼前的热闹场景。少不更事的儿童拖来了长辈,缠着闹,一边抱着大人的腿摇动,一边看着灯下的食品。也有兴高采烈举着糖葫芦炫耀或是欣喜地剥着水煮花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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