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下)
穿过吕村后,道路突然又窄又弯,曲曲折折向北连绵拐去。
“俊良,认识这是什麽吗?”爷爷的声音打断了赵俊良的思索。
“是玉米。”是人们为了躲过青黄不接的饥荒而抢种的早玉米。赵俊良“咕嘟”一声咽下了口水,肚子里立刻就响起了一连串的声音。看到那些正在灌浆的早玉米歪着头,像是被高大健壮的杆茎搂在母腹前的婴儿 ,他真想搬下来一个尝尝里边那鲜嫩清香而又甘甜的乳浆。
“成熟了吗?”爷爷又问。
“没有。”
“为什麽?”
“玉米缨子还活着。”
“粮食作物就是这样:当你看到它活着时,他并不成熟;可当你看到它成熟时,它却已经死了。”
“怪可怜的。”奶奶说。
“可怜?”爷爷说:“死于成熟是一种幸福。再说植物也并不认为这是死亡。至少不像人类这样,从小就生活在预知死亡的阴影的笼罩之下。”
奶奶宽厚地笑了,说:“你这一辈子呀,就长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
“那可不!” 爷爷很骄傲。他又问赵俊良:“这是什麽?”
“是棉花。”
“怎麽看不见雪白的棉花呢?”
“棉花在棉桃里包着,桃壳不炸开,棉花就还没成熟。”
这是赵俊良昨天下午才知道的事。
小伙伴们知道他要离开城市搬到农村去住,都有些恋恋不舍。大家说着一些惋惜的话。惟独满仓拿出了自己珍藏和炫耀了几天的一个棉桃说要送给他。
绿皮。油亮紫红的斑斓随意地覆盖着棉桃的表面。
俊良不敢要。
满仓姐姐嫁在农村。前些天回娘家就带回了十几个这样的棉桃,说是有人介绍了一个偏方,用棉桃给娘治病。满仓见了就流涎水,趁娘和姐姐不注意,偷出来两个向小伙伴们炫耀。
他说:“看见了吗?这叫棉桃!我姐姐说了,到了秋后它就会裂成四瓣,从里边炸出四朵雪白的棉花来。”
小伙伴们围了上来,好奇却又不置可否地望着。
“现在它有啥用呢?”赵俊良疑惑地问。
满仓忽然兴奋了起来,他神秘地笑着,压低声音说:“它能吃!”
小伙伴们突然瞪大了眼睛,紧围了上来。
满仓挑了个小的作示范,他轻轻咬了一小口,充盈的棉桃汁就伴随着满仓的涎水一起顺嘴角流了下来。
小伙伴们“咕嘟”一声咽下口水后尽情地品尝着空气中弥漫着的清香气息------
“看见‘车前子’了吗?”奶奶慈祥地问。
“早都看见了,路两边全是。”
车前子密匝地挤在路边。它们很守规矩,既不侵入农田更不会长在路面。而刺蓟这种叶边有刺的野草却布满了玉米地的垄畦间和路边的水渠畔。
赵俊良装作没有看见。眼前碧绿肥大的刺蓟在几天前还是他搜寻和渴望收获的重要目标之一。就在昨天他才第一次看见奶奶是怎样炮制他爱喝的“菜汁稀饭”的。奶奶用开水焯过洗净的刺蓟,然后把它们捞出来放在一块搌布上捏成一团,最后把刺蓟里浓浓的绿汁挤在杂粮汇萃的稀饭锅里。刺蓟尖利的毛刺并没有因为焯过开水而变软,它们纷纷从搌布的缝隙中钻了出来,奶奶每捏一下就两手哆嗦。
赵俊良并没有去安慰奶奶,他发誓,今后决不把刺蓟当野菜吃了。
“你还看见什麽了?”奶奶的问话打断了他的回忆。
“他们为什麽不把路修直?”赵俊良皱着眉头问。
“曲则有情。”奶奶说。
“曲径通幽。”爷爷说。
“曲中有直。”奶奶又说。
“曲恒久,直不长。”爷爷又说。
赵俊良似懂非懂。他想了想说:“地球、太阳系甚至银河系都在作曲线运动,看来‘曲’是普遍规律,而‘直’才是特殊现象。”
“对,这就是为什么天下没有一条真正的直道、世上没有一个无缺的完人的道理所在。”
路越来越好了,赵俊良紧走两步挡住爷爷;回头对奶奶说:“奶奶,你上车;让我也拉你一段。”
那架子车两边的车把对赵俊良来说离的有点远,他攥住车把后两臂已经几乎无法打弯了。奶奶想说什么,嗫嚅过后,还是把话咽回去了。
“爷爷,你采药时到过这儿吗?”
“到过。”
“曹操命名的那个马跑泉还远吗?”
“到了。”爷爷说,“前面那个村子就是。”
前面一片葱茏。枝叶繁茂的大树连成了片,郁郁葱葱,毫无营养不良的景象。往北看就是长城般巍峨的渭河冲积平原的二级阶地。这里一、二级阶地的界限十分明显。刀切般垂直的一道十多米高的土塄坎凹凸蜿蜒、起伏伸展,东、西延伸似乎没有尽头,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台塬线。
爷爷说:“那就是头道塬。上了头道塬继续往北,还有二道塬、三道塬呢。”
赵俊良新奇地看着对面的台塬线。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这里看不到熟识的房子,隐约可见的是沿台塬凿出的一孔挨一孔的窑洞。
奶奶说住窑洞冬暖夏凉。
爷爷说窑洞顶上有一米多厚的一层“料浆石”,似土似石,质密而坚硬,是非常好的隔水层,也是防止窑洞塌陷的顶板。
赵俊良注意到了远远的有一片格外茂盛的树林还有一种低沉的隆隆声。
“爷爷,那里就是马跑泉吧?”他记得叔叔说过:那里有口粮。
“是啊------”
“那个村子真的在七月初七有集市吗?”
“每年的七月初七都有。”
“它为什么要取那样一个名儿呢?‘看女婿会’,多么怪啊?”
爷爷轻松地笑了。他略带玩笑的口吻说:“快了,再有一个多月你就能赶集了——赶七月七‘看女婿会’的集。”
“那怎麽看不见泉水呢?”
赵俊良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他望着远方的天空,恨不得立刻赶到那里;他记得叔叔说过:“泉水冲天而去,目不可及”的话。
“还记得李白说过白发三千丈吗?三千丈,差不多二十里路呢!”爷爷浑浊的眼珠和满是沟壑的脸上洋溢着讽刺的微笑,他慈祥地说:“这世上那种生命能生长二十里路那麽长呢?恐怕没有。这都是文人的夸张而已。可夸张的过了头,就成了大话、空话、假话了。”
“我知道了!”俊良高兴地说道:“怪不得‘飞流直下三千尺’脍炙人口、可以是名句,而‘白发三千丈’就逊色多了。”
“何止是逊色,简直是吹过了头。汉人文弱、大言炎炎。我们这个民族什麽都好,就是说大话这一点深入到了骨子里。代代相传,害人不浅啊。”爷爷叹气。
“就是,”俊良附和道:“叔叔上次讲水浒,说东京有八十万禁军。我想,别说东京了,就是整个河南省恐怕也放不下八十万禁军。后来我问到了叔叔,他说他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说‘奇怪,从古到今从没有人说这是个错误’。”
“唉,说大话的劣根早已侵蚀到骨子里去了,人人都觉得很受用,沿袭摹仿、相互引用,早都麻木了,谁还能觉得它是个错呢。”爷爷又叹气。
“是呀,”奶奶也叹气:“五八年大跃进后这大话就说个不断。说到现在,家家的铁锅都砸了个一干二净,可炼出来的铁疙瘩却在雨地里淋着、锈着;亩产万斤、十万斤的高产田一个挨一个地放卫星,可老百姓的米缸面袋都是底儿朝天。那十年不种庄稼都吃不完的粮食都到哪儿去了呢?”
赵俊良静静的听着,他发现有许多事还是他不能理解的。
话题令人沮丧。他们到了村口的大树下。赵俊良停下了架子车,揉了揉背;爷爷把奶奶从车上搀扶下来。
“活动活动腿。”爷爷对奶奶说。
赵俊良却对面前的一棵大树产生了兴趣。它长在一个一米多高、接近二十米直径的土台上,很是威风、很是独特。奇怪的是树身和树枝上遍布着一寸多长的尖刺,黑而发亮。更让俊良不可思议的是树枝上长满了一寸宽、七、八寸长的“豆角”,一簇簇随风摇摆,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他高兴地回过头对爷爷奶奶说:“看!这儿有棵大豆角树!”
爷爷和奶奶都笑了。
“傻孙子,想吃的都想疯了。那是皂角树。那些‘豆角’就是皂角。人们砸烂了它用来洗衣服------”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右肩上吃力地扛着一挂犁。扶犁的右手还攥着一个短鞭子,左手牵着一头瘦骨嶙峋的老牛慢腾腾地走了过来。
突然,从皂角树的另一侧窜出来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他大约十二三岁,大大的眼睛骨碌碌转着却充满了野气,剃的发青的头皮下有一张圆圆的脸。皮肤黝黑肌肉结实,全身只挂着一条破短裤,脚下是一双千疮百孔的烂布鞋——倒是身上的装扮很是不俗:挎肩斜背着一张自制的竹片大弓!那弓一寸多宽的蜡黄色竹板上钻了两个孔,穿着一根二尺多长的牛筋;自制的竹箭细如竹筷,斜插在后背的裤腰里。左手心亮着一个金龟子,正被他的大拇指飞快地翻动着。它一会儿肚皮朝上、一会儿肚皮朝下。赵俊良看得出来:这个金龟子虽然活着,但早已被翻动的晕头转向、生不如死。他右手提着两只死麻雀,一根长长的马鞭草牢牢地绑着麻雀的脖子。这男孩窜出来后一下子就挡住了那个中年人的去路。
“吃了麽?”男孩歪着头热情地打招呼。
“吃了。”中年人毫无表情地答道。
“吃啥饭?”男孩关切地问。
“包谷糁糁。”那中年人把犁换了一个肩膀,冷淡地回答。
“还有啥?”男孩不让道,绷着脸更加关切地问。
“玉米面馍。”中年人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还有啥?”那男孩契而不舍继续追问。
“酸黄菜!”中年人把犁又换了一个肩膀,瞪着两眼对着男孩叫道。
“还有啥?”这个男孩似乎并没有发现那中年人的恼怒,依然一本正经地问。
“还有你妈的劈!”中年人暴怒地骂道。他扬起了手中的鞭子。
那男孩终于憋不住了,哈哈大笑,“吱溜”一下就躲到了赵俊良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