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上)
盛夏七月,雨后初晴。
渭河北岸的大堤上,一辆架子车自东向西缓缓地行进着。
赵俊良使出全身劲力推着车帮。离开县城才三里路,他已经走不动了。饥饿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他的脑子里已经容不下别的念头了。临上路时吃的那一碗包谷面掺和着豆渣拌茅草根的稀饭早已消化殆尽,有限的热能随着满身虚汗迅速蒸发和消散在盛夏的天空。头顶太阳似火,晃的人睁不开眼,炙热的程度仿佛是一个倒扣着的火盆。强烈的阳光透过单薄的衣服直达骨髓,由里到外炙烤着他虚弱的身体。刚上路时那令人狼狈不堪的充沛的汗水一次次的冒出又一次次的被风吹干终于化成了汗渍却再也冒不出来了。他试着解开衣扣,触手处衣服烫手。酷暑与饥饿双重折磨下的**已成了精神的沉重负担。浑身的肌肉酸疼无力几近虚脱,腿软的直打颤,他恨不得立刻就躺在滚烫的地面再也不站起来了。
他不能躺下,也不能停下,甚至都不能让自己的脚步发出那怕一点力不从心的声音。爷爷的后背似乎长着眼睛,只要俊良稍有疲惫他就会感觉的到,毫不犹豫地停下车来,坚持让俊良坐上车去。
他已经十一岁了,十年远离父母的辛酸经历使他比同令孩子成熟懂事的多。他暗下决心:只要自己的脚步还能向前挪动,就决不坐上这辆吱吱作响的架子车。
爷爷的背影高大宽阔,似乎总有使不完的劲,但细心的俊良早已发现,离开市中心不久,爷爷的步速就慢了,步幅也小了许多。原本被汗水浸透了的蓝布褂子在蒸腾过一阵热气后已变干、泛白。略显浮肿的腿艰难地甩出那原本有力的脚,踏下去的声音不是坚定也不是轻盈而是无奈。
不能再给他老人家增加负担了。再说车上还坐着奶奶。
奶奶是小脚。
临上路时她流了泪。离开她生活了十多年的渭城,她似乎并没有太多的留恋,只是在她心疼地望了一眼虚弱的爷爷,又无奈地看了看自己的小脚时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
爷爷当时笑了,说:“瞧不起我?我能把你拉到北京城呢。”
奶奶抹去了眼泪,勉强笑着说:“唉,我这不争气的脚呀。”
“谁让你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呢!”爷爷笑吟吟地说:“那年我第一次到你家送草药,你扭着小脚走路的样子可真是好看。”
“一个中医世家算那门子书香门第?”大约想起了年轻时有趣的事,奶奶笑的羞怯,她顺从地让赵俊良搀扶着坐在了铺着被褥和堆着零星杂物的架子车上。
三个人有说有笑地上路了。
走完了长长的水泥路,接着就是粘的车带滋滋响的沥青路,当架子车离开了城乡之间的石子路后就拐上了渭河大堤那细沙堆就的松软的土路。
河堤高大宽阔,两坡面生长着构桃树、洋槐和垂柳。树干间密匝地长满了构棘、灰条和辣芯子。一些喇叭花一样的藤蔓植物叶大茎粗、条索奇长,随意地缠来绕去,层层叠叠,罩严了整个堤岸。沿着河堤向前走,蜿蜒的河岸左右弯曲,忽隐忽现,使赵俊良一再猜测着那前面一定还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景致。河堤像一条没有尽头的甬道,每拐一个弯都是一段并不陌生的重复。透过河堤左侧那层层遮挡着目光的树木和草丛的枝条,滔滔的渭河被肢解成发光的钻石。穿过叶片间的缝隙点点片片在眼前闪烁。
重复使人厌倦。赵俊良倍觉无聊时,植被忽然稀疏起来,那被肢解成宝石一样的神秘的渭河一点一点慢慢连成了片。随着植被大面积的缺失,影影绰绰的渭河终于浩浩荡荡展现在面前。它宽阔浑浊平展沉静,它无声无息默默地流淌。
赵俊良熟悉渭河,更了解渭河的水流。他知道,在它那一个个消失的漩涡所营造的镜子般平滑的水面或是偶然翻卷的浊浪展示它迷人的赭红色身姿的外表下,河床上隐藏着的是多麽可怕的暗流与漩涡。
前方传来嘈杂声。
“爷爷,前边好热闹啊,那是什么地方?”
“庵阳渡。”
劳累——更多的是饥饿——使爷爷放弃了平日引经据典、炫耀学识的长篇大论。
河堤宽阔的像一个广场。几棵老树散落在周围,坡面像被剃刀剃过了一样干净、鲜亮、坚实。堤岸的北坡平缓光滑向北缓慢地形成了一条下坡路,堤岸的南侧陡峭,打满了木桩,承受着河水的拍打和冲刷;那是船舶停靠的地方。
这是一个小渡口,夹在渭城渡和两寺渡两大渡口之间。河里没有几条船,河岸边也没有大渡口常见的集市。
一个卖冰棍的老太太在东端头的一棵柳树底下占据了一个理想的位置。她坐在一个小板凳上,随意地看了一眼这两老一少匆忙赶路的急切姿态就不抱多少希望,只是习惯性地吆喝着:“冰棍儿,白糖冰棍儿,豆沙冰棍儿。”声音有气无力,充满了对生活的无奈却也含有一丝侥幸。两家茶水摊儿分别支起半间房大的阳伞,罩着摆在地上的一个四方矮桌和三两个小凳,一左一右夹着那河堤北岸的道路。茶摊上空无一人。矮桌上放着几个玻璃杯,里面盛满了暗褐色的茶水,杯口上都压着一块巴掌大的四方玻璃片。堤岸东、西两端的树阴下歇息着三三两两等候上船的人,大多目光浑浊、面有菜色,一个个或蹲或坐,守着简陋的行李闭目养神。
浪头忽然猛烈地拍打河堤,一条渡船慢慢地靠了岸。下船的人面色轻松、急切匆忙。上船的人密实地挤在一起,一候船舱腾空,便拖儿带女、提筐系笼地登上木船,就近在船舱里占据一个位子。
赵俊良目光随意地越过木船向前看去。
空气凝滞,水波不惊,河面上氤氲着透明的气流。它们一条条、一团团蜿蜒向上,飘飘荡荡、无色无形却又隐约可见。放眼远眺,河对岸的一切都被矮化了。村庄、田野和植被浑然一体,像波涛汹涌的绿浪更像连绵起伏的丘陵。离得远了,无论是树木还是房屋都模糊的无枝无叉、无棱无角。
三、五条大木船漂在河心。远远看去,小如菱角,依稀可辨上面载着的乘客和货物。
渭河太宽了,硕大的木船平静地漂浮在浑浊而宽阔的河面上有如飞驰的恒星固定在太空,一动不动。仿佛失去了灵魂、凝固了一般。望的久了,这情景就让人产生错觉:这是一条长长的画卷。偶见波动也可能是遇到了较大的旋涡,头尾此起彼伏地微微翘动两下,像被微风轻轻掀动的树叶。
他坐过这样的大船。
去年夏天,叔叔带着他就是坐着这样的渡船到渭河南边的农田去拣拾菜叶和挖掘菜根的。不同的是那是在东边的“渭城渡”,是在渭城八渡中最大的渡口。那次乘船也是赵俊良的处女航,当时那种新鲜而又新奇的感觉随着时日的推移已渐渐退出了他的记忆,但乘船时的惊心动魄却给他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
他跟在叔叔身后小心翼翼地登上了微微晃动着的大木船。在潮湿的木船上坐稳后就兴味十足地打量这位无脚的行者以及它的驭手和临时依附在它上面的行色各异的乘客。
这些来往于两岸的船只多是由两人合撑的两丈多长、八尺多宽的大木船。船头船尾有小面积的封板,船的两侧各有一条六寸宽的舷边与两头的封板相连,这条舷边就是船夫撑船时走动的通道。四道龙骨将下沉的船舱横隔成五个区域和兼作乘客的坐凳,赵俊良当时就坐在这样的一条龙骨上。船上设备简陋,两篙一绳而已。没有书本上描述的那种大铁锚和鱼篓,更没有见到行船时必不可少的救生圈。货物就堆放在脚下,一包一团、一筐一堆,活像未及处理的垃圾。高大健壮的摆渡人生得肩宽腰细,每人只着一条宽大的短裤,光着头,裸露着因长年暴晒而呈紫黑色的皮肤。他们精赤着脚板,稳稳立在船上。他们大声说话,行动间充满了自信。他们每人手中都持着两丈来长套着铁头的长篙,其身姿神态酷似了古代的将军。
船上的乘客很快坐满了,大多都是到渭河南边的菜地去拣拾农民收获时剥落的枯老菜叶的城里人。没有人感到羞耻,只有期盼果腹和满载而归的渴望。船要离岸了,启动似乎格外费力。那位五十岁左右的船夫背对船内站在船头左侧,他把长篙伸进了水里。两手抓着长篙的另一头压在肩上,神情平淡、面朝河岸逐渐加力;另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汉子却站在木船中间另一侧的舷板上。他面向船内,笑嘻嘻的,一副玩世不恭的轻松表情,嘴里发出“呵呵,走呀------”的长声,听起来像秦腔戏里的叫板。他看也不看后方,将篙头向后猛一插,身体突然失控,仰面朝天向后倒去,一眨眼,那筋多肉少的身板就几乎与船面平行!
赵俊良登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然而那船夫又没有跌落水里。他的脚下似乎长有吸盘,无论身体怎样倾斜,那脚板与船的接触处却纹丝不移,而且总能在倾斜到最大限度时不可思议地将身体弹回。这让赵俊良惊叹万分却又佩服的五体投地。
船离岸了,船夫撑船时身体再也不用倾斜的那么可怕了,神情间却多了几分专注和警惕。让赵俊良无比赞叹的是,当船夫用力和放松间,全身的肌肉在薄薄的皮肤下一块块的收缩、窜动,给人以力感也充满了音乐般的韵律。使人不得不惊叹肌肉的力量和人体结构的奇妙。看着一块块梭状的肌肉滑动在皮肤下所形成的一种活生生的生命跃动,赵俊良再也不去赞叹书本上印刷的“掷铁饼者”僵死的肌肉之美了。
船行河心,此时一两米直径的漩涡和并不高大的水浪形成的无形压力尤如达莫克力斯之剑,迫得满船的过客大气也不出。初次过河的人大都瞪大了不安的双眼交替望着水面和船夫,企图判断行船的安全指数。更有胆小的人就只看着自己的脚下,像埋头于沙窝的鸵鸟。惊疑不定和揣揣不安的神色使他们显得可笑、可怜。他们紧抓行囊的手背指节发白、青筋暴起,虽然坐在高不过一尺五寸的龙骨上,但个个都像得了恐高症,伏低了身子虾一般的蜷缩着。往来常客略显轻松,借此机会欣赏船畔急逝而去的河水和船夫那娴熟的撑船技巧。与船夫较熟的乘客为了显示自己的胆识还故意和船夫逗趣,说一些刻舟求剑之类的并不可笑的笑话。撑船人不接话,仅仅报以短暂的微笑,依然专注地望着河水,合力于急流而下的旋涡中奋力撑船。
赵俊良虽然是第一次坐船,但手持长篙的摆渡人却获得了他极大的信任。他很快排遣了恐惧,专心欣赏他们娴熟的技巧。
船篙在船夫手中活了一般。忽而船左,忽而船右;忽而船前,忽而船后。忽而给一个长撑,由船头直达船尾;忽而轻点,借水力拨船头举重若轻。两人合力,把个大船撑的行云流水、自如随意。虽浪尖谷底,船中人却不觉颠簸。赵俊良当时的感受是那样的兴奋和奇妙,以至于使他浮想联翩,赞叹造物的伟大和智慧的精妙------
爷爷并没有停下脚步,仿佛渡口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是身子伏的更低、肩上的绊绳绷的更紧了。
奶奶揪着心一直望着爷爷那满是汗渍的背部沉默不语。
汗渍在爷爷淡蓝色的褂子上画出了一条美丽的悬链线,划分出了深浅两个不同的颜色区域。
车过庵阳渡,河堤越来越难走了,架子车在牛皮糖一样的非软非硬的地面上沿着车辙随势颠簸。赵俊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晃得头昏眼花。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水面上那些似乎静止不动的船,忽然产生了极大的错觉,仿佛河面是宽阔宁静的大道,而河堤却是波涛汹涌的水面。
他摇了摇头。他的身子也伏的更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