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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下)

    黎明前的天格外黑暗,星星也不知躲去了那里。屋外的丈夫磕去了残存着火星的烟末,又踱起步来,他有些急不可耐地想见到自己的孩子。
    “是男?是女?也给一句话吗!”
    县城方向的枪炮声突然更加密集了,火光也像朝霞。直到这时他才猛然意识到国家正在打仗。听着隆隆炸响的枪炮声他忽然笑了,自言自语道:“好,省的我请锣鼓家伙了。”
    王四大掀门帘出来了,对着焦急的马垛说:“是个儿!”口气骄傲地就像这个孩子是她生下来的。她从那乐滋滋的刚刚作了父亲的当家人手里接下了一个“半圆”银圆,对着屋内有光的地方辨认一眼,又吹了一口气,放在耳边听,失望地说了一句“云南货”就走了。嘿嘿傻笑的马垛急忙掀起门帘闯进了窑门,急不可耐地瞪着那紧闭双眼、黑红丑陋的脸上满布着芝麻大的白点泛着油亮色的儿子,奇怪地问草叶:“咋把奶呲了娃一鼻子?”
    刚刚做了母亲的草叶嗔怪地看他一眼,回头盯着自己的儿子,无限疼爱地说:“还没喂奶呢——生下来就这样子。”
    此刻马垛的心情特别好,耍怪说:“这怂还怪,生下来就是个白麻子!”
    草叶咧嘴一笑,鲜娃就咯咯笑出了声。
    马垛又问:“王四大都胡说了些啥?我咋听她不停地说‘碎牛’‘碎牛’地?得是给咱娃起名字呢?”
    草叶极度虚弱,此刻心劲松了就更觉没一丝儿力气,只勉强挣扎出个笑容。马垛关切地望着她,笑嘻嘻地说:“我大老弟兄俩,他给我起名字叫马垛,是希望有马二、马三,结果就我一个单帮,后边就没影了;看来叫‘垛’还是不好,应该叫‘碎’。说不定后边就有马二、马三了。也好,今年是牛年,叫个碎牛也对。咱姓马,娃却叫碎牛,马碎牛?马下了个牛犊子?真是说啥有啥。”说完嘿嘿又笑。
    天快亮了,本村五、六个体面的老者揣着一腔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相约去了药王洞。他们登上那高高的台阶,跨过那一尺高的门槛,庄严地走了进去。他们自觉身份高贵,自认能代表全村人的意愿,有责任向唯一值得信服的药王洞道士吴道长询问渭城的战事结果以及本村未来的命运。
    平素乐呵呵的吴道长也严肃起来。他用铜盆端来清水,不紧不慢地洗过手,又不慌不忙地焚香,三跪九叩之后,从药王爷脚前的供桌上请下来三枚“乾隆通宝”。他两手相扣,神情专注;二目微闭,全身放松,缓慢摇动几下便撒在桌上。连续甩了六次,列出一卦说:“这是个‘革’卦。‘革’主变。看来民国气数已尽,改朝换代是不可避免了。此卦三、五爻动,五爻为君位,动则不安;说明老蒋离开南京了。变卦为‘震’。震为雷、为大炮、为地动山摇、为天翻地覆。这就是说刚刚响过的大炮已经轰开渭城的大门了。‘震’卦又属六冲卦,冲则主散。这预示着刚刚过去的这些让人担心的事到了天明就都成定局、散得没影了。”吴道长声音缓慢,说话时不带感情,就像说“该扫地了”、“该吃饭了”一样,做足了世外高人应有的平静恬淡和高深莫测。
    “兵败如山倒啊,渭城是毕了!”
    “唉,**------摧枯拉朽、不堪一击啊------”
    长者们唏嘘一番,表情复杂的不能再复杂。一个个僵硬的面孔上镶着两个核桃大的不安的眼睛,那眼神是一种在“大事经见人”的兴奋中搀杂着对于逝去朝廷的复杂情感和对未来世道的全然无知所引发的空洞和担忧;做作出的饱经世故使他们对将来生活的猜测失去了往日的自信;行为上的从容莫明地有些僵硬,虚假的镇定掩不住内心的惶恐紧张。他们觉得脚前是空的,心是悬着的,前途像黑夜里密布着各种迷宫的通道,每一条路都是未知的和危机四伏的。
    崃头上的年青人始终没有散去,只是没有了起初的躁动和兴奋。多数人都坐在了地上,疲惫的眼睛依然对着东方。
    “谁当皇上咱都得纳粮,无非是多些儿少些儿的区别。”
    县城方向的枪炮声已经停了一段时间了,但冲天的火光在黎明前却更大、更恢弘、更鲜艳。
    “兵荒马乱,粮贵人贱。”马家生儿子的事在村子里没有引起任何人关心,甚至赶不上平日财东家槽头添下一个骡驹子。
    大多数农人关心的只是改朝换代后自家的日子咋过,**会不会真的像国民党宣传的那样共产共妻?明儿早上会不会有逃兵路过时杀人放火、抢劫强奸?但对于马垛家来说,儿子却是头等大事。那改朝换代的战事离他们是那么遥远,仿佛与他们的生活并无多大关系。
    临时产房已完成了它的使命,草叶的眼睛一刻不停地在儿子的小脸上寻找着自认完美的特点,马垛也倍感新奇地看着这个小生命。鲜娃忙里忙外打扫卫生;至于外面的战事如何、谁胜了、谁败了,根本顾不上去想它。只有一次,当县城的枪炮声零星无力、火光映红了窗棂格、糊窗纸闪现出火似的红时,马垛突然冒了一句:“要换总统了。”
    草叶恢复了些许力气,慈爱的眼睛仍然不离紧闭双眼的儿子。这个刚刚降临的生命正偎贴在妈妈的怀里酣睡。 她忽然滴下了几滴眼泪,头也不抬,满脸疼爱却又不无忧虑地说:“咱娃来的不是时候。这兵荒马乱的------”
    “兵荒马乱咋了?”马垛瞪圆了眼睛,充满豪气地说:“能来咱家就是咱的娃;有我在,我就不相信把他养不大!”望着一贫如洗的窑洞,马垛对自己说的话实在没有多大把握,忽然又听不见了县城方向的动静,心就虚了,改口说:“再说了,死怕啥?该死球朝上!大不了一家人一块死!”
    “看你都胡说些啥呀?死、死的。”刚做妈妈的草叶终于抬起了疼爱的眼睛,嗔怪地望了丈夫一眼。
    “还能瞎到啥地步?把丑话、坏话都说到前头,往后才有平安日子过。”
    “不说这些了,咱儿是在药王爷面前许愿求下的,得撩乱着还愿的事。”
    “对了,不但要还愿,还有王四大说的叫吴道长给娃批个八字的事都要办,一会儿天就亮了,咋去吗?”说完,将窑洞里面环视一周,叹了一口气。
    失望过后,沉默过后,夫妻俩商议着拿些啥礼当去药王洞见吴道长。
    药王洞位于马跑泉这个“一”字形村庄的正中央。它以药王爷妙手回春的传言安慰着人们的心灵。它是人们战胜各种顽疾的信心所在。泥塑的药王爷面容和善,庙里又有了不起的道士,这便成了村中的一个说话处。再者说谁家没个头疼脑热?谁没有个解不开的疙瘩?走动勤了,药王爷——甚至他在人间的使者吴道长——就和村人多了几分亲近和气。
    马跑泉的药王洞沿台塬凿窑而建,一排有三孔“敬爷”的大窑和一个较小的寝窑,据说这四孔窑洞都是康熙年间本村几户姓马的财东集资所凿。三孔大窑中间的窑里供奉的是药王爷孙思藐。左、右两个窑洞里供奉着张仲景和李时珍,两百多年来香火不断。在乡人眼里,庙里的道士责任极其重大:既负责沟通仙、俗两界,及时上传下达,又要开得药方、治得病;遇到有人有难解的疑惑,还要列得卦、相得面。村里有身份的老者来访,要能谈古论今引经据典;闲汉、街痞无聊时造访,要能陪他们下棋喝茶、胡谝乱骂。
    现今药王洞的主持是一个自称姓吴的山西人。这是一个年近五十的邋塌道人。一身兰色的道袍缀着几块黑补丁,又脏又皱。一顶与其说是道冠不如说是破布缀成的帽子软塌塌地扣在他的头上,其大小形状在多次改动后早已压不住花白而又乱如杂草的头发。黑多白少的胡子半尺多长,沿下巴往下形成了一个尖锐的三角形,被他那时不时抚上去轻轻捋动的手涂染的油亮光滑,乍一看像刻意磨出的短剑。他步法稳健,腰板挺直,全身黝黑精瘦,二目炯炯有神。
    这是一个让人琢磨不透的人。
    一九四六年秋,一个四十多岁的山西人来到了药王洞。他说自己家是六代祖传的中医,央求当时药王洞的田道长收留他。
    “只要有口饭吃,有个住处就行。”
    俩人谈的很投机。精通医术的田道长试探性地问了几个病案,发现眼前的山西人确实高明。田道长已入暮年,正希望有个能接替自己的人,欣然收留了他。从此药王洞就多了一个吴道士。奇怪的是,吴道士不谈自己的过去,田道长也从不过问。两年后,田道长死了。当田道长弥留于残秋时节,眼看回天乏术时,吴道士靠近田道长的耳边说:“我知道有件事你一直想问,我也一直没说。我今天可以告诉你,我是------”后边的声音就越来越小。田道长听过后睁大了眼睛,他突然笑了,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和你一样,都相中了这两县交接的地方,不同的是我比你早来三十年。”吴道士陪着小心问:“敢问道长俗家上下如何称呼?”田道长说:“俯耳过来。”当吴道士听完田道长的几句话后,惊的目瞪口呆,只是直愣愣地看着他。田道长依然笑着,喃喃地说:“如今我终于说出自己是谁了,贱躯已无牵挂。药王洞交给你了,你好自为之,只是你和这药王洞命中都该有一劫。”当吴道士动问是何劫难、何时来临又如何才能应对那命中的一劫时,田道长却咽了气。
    敛葬了田道长天气就一天比一天冷了。在严冬到来前的一个黎明,新任的吴道长要去采药,一出门看见一个一岁多的男孩僵死在药王洞那高高的台阶上。他抱起了那个孩子,一摸心口,心脏还有微弱的跳动,就急忙返回寝窑,忙不迭地解开自己的道袍,把那孩子裹在了自己的怀里。孩子救活了,只知道自己叫长生,一直跟着母亲沿街乞讨,其余的就啥都不知道了。吴道长收留了他,求人给他做了一身小道袍穿上,乍一看像个玩具娃娃,从此长生就随着吴道长住在了药王洞里。
    药王洞换了道长,村里的乡绅财东只担心两样事:新任道长的医术和卦术。他们不久就发现,这山西老道不但医术丝毫不比田道长差,即使经、史、子、集;道、释、儒、法;天文地理,占卜星象也样样精通。村子里那些自尊自傲、自认为有德有才的体面人这才放下了那颗悬着的心。
    却说这吴道长也有几样怪癖,常于半夜时分站在高高的药王洞门外不言不动,只一袭道袍随风摆动。偶有夜半路过的人打招呼也是不理。到了天明问起却说不知。问及所以然也只是笑言“吐纳”而已。奇的是一年四季不关门:不关大门,不关大殿窑门,甚至也不关寝窑的门。更有一般奇处是吴道长开的药方不循常理却也奇特而有效。病人康复后,就“活神仙、活神仙”地恭维;念他的好处,有送鞋送衣服的,也有给粮给钱的,他从不推辞,坦然受之。有些受恩颇深的人家,希望能重谢他,问他需要啥?他最多也是看那小道童一眼,说声给娃做身衣裳或给长生做双鞋吧。由于不贪不嗔,吴道长在这一带人缘极好。
    马垛因了接生婆一句话,天不明就奔了药王洞。他是个急性子,提了二斤包谷面,一只脚跨过大门就高喉咙大嗓子地喊:“吴道长在么?吴道长在麽?我是马垛,有个急事。”
    吴道长掀了寝窑的门帘迎了出来,瞧见马垛那架势就笑嘻嘻地说:“进来坐、进来坐。”伸手接过了马垛递过来的面袋儿,转身递给身后的长生。这小道童已经三岁多,不像个玩具娃娃了。虽然身体瘦弱却出奇地懂事。他接过面袋后恭敬地低下头,说一句:“多谢马叔”转过身走了。马垛随口赞道:“真是个灵醒的娃娃。”
    吴道长喜庆色上脸地问:“生了?”
    马垛马上还以喜庆之色,回道:“生了、生了,生了个牛牛娃!”
    “恭喜,恭喜!是啥时间生的?”吴道长关切地问。
    “就是枪炮声炸响的时候生的。”马垛特别强调“炸响”两字,语调里充满了提醒和询问。吴道长笑而不答,左手大拇指在其余四指的关节上点来点去,子午卯酉地自言自语一番,依着天干地支的规矩道出了孩子出生的年、月、日、时,然后摸出一张皱纸就列出了马碎牛的生辰八字。沉吟片刻,吴道长说:“此造年上是己丑,月上己巳,最要紧的是生日,你娃生日上是戊申,生的时辰却是甲子。八字之内金木水火土样样齐全,干支戊己为土、巳申相合,合而化火,火再生土。甲戊相合,再化土。总之,八字一片厚土——土命人------太硬。再看大运流年-------”
    马垛一句不懂。急了,连问:“啥?啥?你说的啥?我听不懂。只听你嘴里一片土、土、土。我儿跟我一样,也是个土里刨食的命?”
    “你呀,你是不懂。你儿八字要全是土那就不得了,那是皇上的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懂不?我想你儿还没有那福气。你还嫌土多了?”
    马垛嘿嘿笑了,说:“你干脆就说这娃将来是瞎是好?”
    吴道长不紧不慢地说:“你儿命里一片疆土,他头顶兄弟,义气当先;脚蹬官帽,粪土仕宦;决不是个小脚色。将来占土兴旺,失土遭殃。命运是大起大落,也算一个豪杰。虽说土厚文上有欠,但一生有贵人相帮------”
    “贵人?得是皇上?”马垛的眼睛格外明亮。
    吴道长笑了:“皇上当然是贵人。但你娃命里的贵人却不是皇上。那应该是一个和你儿年龄相当的木命人,此人通灵机变、颇具松柏之气,也许是唯一能克制你儿的人了。等着吧,也许------再过十多年你就见着了。”
    马垛半信半疑。“哦——你接着说。”
    “你这儿性格略嫌莽撞,但做事仗义,只是------只是刑伤附体;起,则为万人之首,落,则有牢狱之灾------”
    “牢狱之灾?坐监狱?”马垛的面色唰地变了,正在装旱烟的手不由得就慢慢抖了起来。吴道长看了看他说:“你也不用害怕。但凡世上的英雄好汉,没有不吃尽苦头的。你信了就是真,不信了就是假。只是这娃来的时候有点蹊跷------”吴道长捋着花白的山羊胡子沉吟起来。
    “咋都是这句话?‘来的时候不对?’那你说他该啥时候来?”
    吴道长笑了,说:“**一统天下已成定局。我不明白的是,为啥十几年以后你儿子能起兵草莽,还有千军万马追随其后?”
    马垛惊喜中不乏傲气:“那我儿说不定是**的军官呢,领个千军万马有啥奇怪的?”
    “不可能。你儿成人后不会从军------”
    “那你是啥意思?”马垛疑惑地问。“我儿造反?当土匪?这------这狗日的以后是土匪?”马垛被自己的推理吓住了,他瞪圆了双眼,紧张的手也不抖了,只是紧盯着吴道长,搜寻着那十几年以后可能发生的骇人的答案。
    “看来不像是土匪。”沉吟片刻,吴道长说:“土匪不会善终的。你儿后来还有几个‘大起’,我也闹不明白。听我一句劝,马垛,不管家里有多难场,将来一定要叫娃去念书,以文克武,也许能化掉他的戾气,不然你就把娃害了。”
    马垛一厢情愿地问:“那就是说只要念书,我娃将来肯定就没事?”
    “也不是没事。只是没大事。马垛,听我说:这娃不是槽头上拴着的货,将来守不住你。他命里‘驿马’两匹,是个天南海北跑的人,有大出息。就是坐上几年监狱也无大碍,我想也只是对他的磨练。我只能说这么多。记住我的话:让娃念书!”
    受到吴道长一番蛊惑,马垛就认了真。就这样,马碎牛出生才一天,值此兵荒马乱时节他那忧心忡忡的父亲就为他读书的事犯上了愁,更糟糕的是马碎牛将来的命运在他父亲的心里结下了一个沉甸甸的疙瘩,一个终其一生都无法解开的苦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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