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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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道子河是淞滋河的一条支流,从不远的高山里奔来。 河虽小,因河床的落差大,即使在冬季,水的流速也如箭梭。至于涨水时节,更是十分凶猛,常常撕破两岸的河堤。
宝塔县的决策者们决定组织全县的劳力,在二道子河的一个叫王守寺的地方堵住河道,使凶猛的河水往湖北涌去,以减少对湖南农田的威胁。
这是一个大工程,上面要求能安排的劳力一律上阵。男人,十五岁至六十五岁,妇女,十六岁至五十五岁,都在出征之列。有孩子吃奶的妇女也要上。由于任务大,时间紧,必须九月动工,阴历年关前完成。每一个参加工程的,男劳力一天补助半斤米,妇女一天补助六两(十六两一斤)米。
既然是大工程,当然更要实行军事行动。从县里到基层,都是军事建制。
根据总司令部的精神,各连把上阵的名单报到营,再由营报到团,报到师,九月十日动身,九月十一日开工。
袁泉想去王守寺,他是想着每天半斤米的补助。刘尚武知道了,说:“你去不得,上这个工程的人和到阎罗殿走一趟差不多,你受不住的。你年纪小,还是个小伢儿,挑土的功夫好重,不拖死你才怪!再说,每人每天都有好大的任务,完不成就要挨打,你受得了?”
袁泉说:“李长庚把我的名字报上去了呀!”
“我给你刷下了。你就装病,躺在床上,这几天不要出门。”
袁泉问:“装病?”
“就装病!你不晓得现在好多人都装病么?有了病,食堂要扣饭票,我悄悄给你一点。反正吃不饱,少吃一点,体力消耗也小。没法呀,现在是保命要紧!”
果然,隔了两天,李长庚叫袁泉上王守寺。听说病了,走进屋一摸袁泉的额头:“哦,真有点烧。”再没说什么,就走了。
一连几天,六岁的弟弟担负起了为全家人端饭的重任。
上水利工地的人走了好几天,袁泉在家偷看了几天书。一天,他想偷偷溜出去,到荆港市图书馆借书。刘尚武来了:“公社要编一本扫盲课本,向俺大队要一个人。我推荐了你。你快点去公社,找张秘书,就说我派的。”
袁泉来到公社,见到了他的同学常绍华。常绍华的父母是富农,当然也没考上高中。同学见了面,说不完的别后话。常绍华的情况比袁泉要好,他在家是老二,妹妹也有十二岁了,父母都健在,回到农村后只是每天出工收工罢了,家里的安排不需要他操心。袁泉自是感叹了一番。
编扫盲教材一共四个人,还有两个是学校的老师,袁泉问:“你们来了,学生怎么办?”两位老师说:“现在一切中心是为了农业大跃进,学生上课是个可上可不上的事儿。我们来了,学生往别的班一塞就完事。”
扫盲的教材当然好编,不过是把人、手、口、牛、羊、马等一百多个笔画最简单的排出来编在前面几页,后面就编些提高班用的教材,就是大跃进中出现的几首诗。比如:
通向天堂路一条
单干好比独木桥,走一步来摇三摇,
合作社好比石板桥,风吹雨打不坚牢,
人民公社是金桥,通向天堂路一条。
一个红薯滚下坡
汽车打从山坡过,河水猛涨一尺多,
你说这是为什么,一个红薯滚下坡。
一头肥猪长又长
一头肥猪长又长,双腿跨过太平洋,
猪背可以跑飞机,耳朵就是飞机场。
种个南瓜像地球
种个南瓜像地球,驾在五岳山上头,
把它扔进太平洋,世界又多一个洲。
一棵稻穗长又长
一棵稻穗长又长,黄河上面驾桥梁,
十辆汽车并排走,火车开来不晃荡。
党的领导力量大
一棵棒子打八斗五,一穗高粱打五斗八,
一株棉花弹床被,掀掀腾腾赛沙发,
党的领导力量大,玉皇龙王都不怕,
排山倒海闹革命,社员雄心比天大。
朵朵像磨盘
湖北麻城县,亩产过万担,
搭梯捡棉花,朵朵像磨盘。
明年火车装不了
前年卖粮用箩挑,去年卖粮用船摇,
今年汽车装不了,明年火车还嫌小。
按照要求,他们还编写了歌颂县委书记、公社书记和英雄人物的诗歌,写县委书记的:
我们县的总司令,年纪只有四十零,
领导全县超英美,一天放了四卫星 。
写公社书记的:
马师长,个儿高,为干革命不歇腰,
一天工作二十小时,不用睡觉不疲劳。
写一个放卫星的英雄的:
老农刘国友,跃进劲头足,
一天只吃四两饭,一拳能打死一头牛。
四个人每天吃睡在公社,公社食堂的生活比家里好多了。又按照上王守寺水利工程的标准每天补了半斤米,他们几个高兴得不得了。夜里睡在一块儿,互相交流了两年来的见闻。袁泉和常绍华眉飞色舞地向两位老师介绍了他们打破世界纪录的丰功伟绩。
那是去年九月,全校的誓师大会上,体育老师宣读了超英赶美和赛过奥运会的誓词后,具体布置了一个月内让全校80%的学生成为运动健将的计划。
谁不想成为运动健将啊,谁不想打破世界纪录啊!既然历史给了我们千载难逢的机会,不,是空前绝后的机会,那就莫让机会失去了啊!同学们一个个摩拳擦掌,只盼着显身手的时刻早日到来 。
第二天,全校同学按照自己选定的两个项目开始练习了。开始一些日子,每天上午上课、下午训练,后来,因为形势逼人,干脆停课训练了。
同学们苦练了一些日子后,只觉得浑身骨头酸软、肌肉疼痛,想就此罢休。但一想到耀眼的光环,便都咬牙坚持了下来。
测试的前一天,校长给我们作了动员报告,号召每个同学在测试时要大干实干加巧干。我们想到了农民伯伯们夺取亩产几万斤的巧法,便在心底划算出了巧干的秘诀。
袁泉和常绍华自选的都是百米跑和跳远。那天上午,参加百米测试的共有男女同学近百人。常绍华最狡猾,站在一号跑道上。当裁判员刚发出“各就位”的口令时,他就忍不住往前冲了,裁判员见他已经出发,立即飞快地将“预备跑”一口气喊了出来。待到其他跑道上的同学起跑时,他早已跑出了五、六米!在阵阵“加油!加油”的助威声中,运动员们鼓足了勇气拼命地往前冲。他惊异地发现,在离终点还有二十多米的距离时,裁判员大哥就按了马表。哇!8.8秒!世界纪录!世界纪录!远远超过了世界纪录!
负责裁判职责的是高中部的大哥大姐们,由于大部分裁判没有那个给常绍华按表的裁判员大哥机灵,只是让他们的运动员达到了健将级标准。不用说,常绍华大大地胜利了,那个裁判员大哥抱着他亲了个够!
我不服气:“不算!不算!”为自己只达到了健将级标准不满。体育老师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还有机会呢!”
学校广播站以极其昂扬的语调宣布了常绍华同学只有十四岁就以8.8秒的成绩大大刷新了百米跑世界纪录的消息。
全校同学欢腾了。
由于跳远测试在第二天,跑完百米,我们两人便游走在操场的各个测试场,欣赏着体育奇才们打破世界纪录的精彩画面。
只见在沙坑的跳高架旁边放了一张桌子,跳高的同学都站在桌子上,一个个轻轻一跃就跨过了横杆。不一会儿,一个女同学拿来一只凳子放在桌子上,她登上桌子,再踏上凳子,把横杆往上抬了几寸,喊了句“看我的”!猛力一跃。哇!又刷新了一项女子跳高世界纪录。
学校的喇叭又是一阵激动。
在铅球测试场,一个同学把一个铅球掷出了近30米,我俩好奇怪,他哪有那么大的劲?待飞快地跑过去捡起铅球时,才发现是一个涂了黑漆的木球。但掷铅球的世界冠军就这样产生了。
学校的喇叭里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已记不清打破了多少项世界记录了。
终于到了第二天,上午测试跳远。只见在沙坑起跳的这头站了两个高中部的同学,都是马步姿式。我正纳闷他们站在那儿干嘛,忽接到开始起跳的口令,我第一个站在了起跑点,跑步、加速、冲刺、起跳!越过起跳板,脚蹬在沙坑边猛力一跃……站在沙坑边的两个高中同学何等机灵,他们一只手托着我的胳肢窝,一只手托着我的屁股。“嗨”地一声一齐用劲把我往前抛,我身不由已的只觉得轻飘飘的如驾云一般,落地后一看,呀!差点把沙坑跳过了!在众多同学的笑声和掌声中,两位助跳的大同学也相视一笑,点点头,那意思是:以后用力不可太大。拿皮尺的同学丈量我的成绩时,从起跳板开始。一量,惊呼:9米48!世界纪录!世界纪录!大大刷新了世界纪录!
由于两个助跳的同学吸取了给我用力太猛的经验,后面跳远的同学当然没有我幸运,只达到了健将级标准。
学校的广播用有点颤抖的激动的语调公布了袁泉打破跳远世界纪录的惊天大喜讯!广播词里特别的强调了袁泉只有十四岁。
几天后,测试全部结束,学校里开了一个大大的庆功会,县体委主任也坐在主席台上。二十多个打破了世界纪录的同学一人胸前佩了一朵大红花,站在台上,接受全校同学的掌声,每个体育奇才都照了相,只是没有金牌。
县体委主任热情洋溢的讲话鼓舞了全体学生:“谁说体育不能搞大跃进?铁的事实摆在面前。我们只经过一个月的突击训练,就取得了这么辉煌的战果,了不得呀!了不得呀!让奥林匹克见鬼去吧!让美国鬼子朝我们干瞪眼吧!如果让我们的运动健儿们再训练一个月、两个月、一年。嗬嗬,那真不知道……”
体委主任在“真不知道”后面没有说出什么来,只是会场上响起了长时间的掌声和“大跃进万岁”的口号声。
后来,这些打破了世界纪录的奇才们的照片登上了县报,整整一版呢。
两个老师听了哈哈大笑:“没想到,我们和两个世界冠军在一起生活,荣幸之至!荣幸之至!”急忙欢喜不迭地把去年听了跃进课的情况告诉了他们。
去年暑假,全公社的教师集中在公社礼堂搞了三天整风学习。因为有一个老师说学生学知识是一点一点按规律步步长进的,即只有循序才能渐进。显然,这个论调与大跃进的气势格格不入。老师们集中起来学习,就是批判循序渐进这个反动论调。
但组织者也不知道从哪儿下手的好,老师们更是找不着北。
恰好这天报纸上登载了一个消息:上海某区有一名小学一年级的老师,只用一节课,教刚进校门的一年级小学生认准记牢并会运用85个生字!仅仅过去两天,又有一个新消息说,天津一名教小学二年级的老师,也是只用一节课,让全部学生掌握了加减乘除的法则。领导们没费力就找到了“读书不能大跃进”的谬论,于是,讨论和批判便由此展开。
但老师们仍然心存疑虑,一节课教启蒙的一年级学生认读运用85个生字?一节课教二年级学生掌握加减乘除法则?但谁都不敢说,只在私下里悄悄议论:照这个速度,五年小学读完就可以大学毕业了。但这仅仅是私下里议论而已,因为是报纸上刊载的消息,而报纸又是党办的,党历来强调说真话,你不相信报纸上的报道当然就是反党。刚刚结束的反右斗争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于是,每一个老师都理直气壮地表态:一节课教启蒙的学生认读运用85个生字,完全能做到!一节课教二年级的学生掌握加减乘除的法则,能成!有的老师还摩拳擦掌,表示下学期开学后要创造比这个更惊人的成绩:让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一个月内个个成作家,让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一个月内个个超过华罗庚!
慷慨激昂了几天后,学习会就收场了。当天,各公社联校接到通知,说上海天津的两位老师到全国各地传授教学大跃进经验来了,各公社派两名老师前往地区学习。联校长立即选派了两位老师火速启程,并通知:两天后再集中,听大跃进课。
两天后,学习的老师回来了,把全体老师当作启蒙的一年级学生,开始了大跃进教学的实验。
上课铃响了,老师满面春风地走进教室,对全体“学生”说了一句“同学们好”后,转身在黑板上写了21个声母,在声母下写了15个韵母,再用线条把每个声母和每个韵母相连,然后用放炮竹的速度把每个声母和每个韵母拼成的字念一遍。最后用飞快的正楷速度写下一个个汉字,每写一个,“学生”们跟着念一声。下一步,这位老师将一个个字组成一个个的词再念一遍,像“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总路线万岁”等等,最后叫了几个“学生”照念了一遍。当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那位老师已是脸色煞白,气喘吁吁了。
联校长派人把这个老师扶到床上去休息,数了数黑板上的字数:54个。他点了几个“学生”读,竟没有一个念错。他含着微笑,有点激动地说:“铁的事实摆在面前,如果老师少写几个声母和韵母,这节课完全可以教给大家认读和运用85个生字。……大跃进万岁!”
休息一会儿后,又开始了数学大跃进课的教学。
只见另一位老师走上讲台,连“同学们好”都忘了说,转身就在黑板上写了0123456789十个数,又对应着在下面写下9876543210十个数,然后用一条又一条线条把这些数字互相连起来,在十个数字中讲述着加减乘除。大概是过分紧张的缘故吧,他常常说出“7+8=9、9÷6=3、4×5=8”之类的答案,好在“学生”们并不介意。
末了,联校长问“学生”:“都学会了没有?”“学生”们齐答:“学会了!”
联校长接着宣布:“回到各自的学校后,都用这种方式教学。”
老师们又高喊了一句“大跃进万岁!”
有个老师听罢课,小声嘀咕道:“黑板上的线条编成了一张网,我这个老师都看糊涂了。”
哪知这话被一个积极分子听到了,他认为这是对大跃进的攻击。马上汇了报,于是,在公社党委的安排下,立即召开批判会。
老师们围成一个大圆圈,那个老师在中间站着,先勒令他说出那句话的险恶用心。没待他开口,一个年轻老师猛地将他一推,他猝不及防,往旁边猛蹿了几步,眼看要倒下去,那边的人趁他处于半倒状态时,又猛地一推,他就又歪着向另一边倒下去,这边的人趁他还未倒,又是用力猛地一推……可怜这位五十有余的老教师就像在颠簸的簸箕里蹦跳滚动的钢珠一样被摇晃着、推搡着,最后口里吐出了白沫。有人发现了异常,联校长才示意大伙儿停手,可怜这位老师已像一根木头一样倒下了……
大伙儿这下慌了手脚,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好在离医院不远,便把他交给了医生。
联校长向公社书记作了汇报,半个钟头后,又满脸轻松地向全体老师宣布了情况:
“经查,几个月前胡说什么学生学知识只有循序才能渐进的那个人就是刚才这个倒下者。他为什么会倒下?因为他亲眼目睹了读书也能大跃进的铁的事实,他感到羞愧难当,他感到无地自容,只好装病躺在床上,……让我们高呼;让循序渐进见鬼去吧!”
老师们也跟着呼起了口号,特别是前阵子推得最卖力的那几个老师,直扯着嗓子喊。
隔了一些日子,他们又听到了一个消息:一个小学四年级的语文老师,一节课就教会学生写诗、写、写散文,并都达到了报刊发表的水平。遗憾的是没有有老师来上这样的试验课。
袁泉和常绍华听了,自然也是一阵大笑。
四个人心里都有一肚子想说的话,不过都没说,彼此心知肚明就足够了。
四个人整整忙活了七天,终于把一千册扫盲课本刻印装订好了。任务完成了,他们也就分手告别了。看在每天有半斤米补助的优惠上,四个人几乎同时说出了下面的意思的话:再要我们编几册扫盲课本就好了。
14
宋二叔从王守寺工地回来了,他是因为眼睛太差,没法摸着冲锋陷阵,便将他从“前线”“转业”回来了。本来,像他这样的人是不符合参加这个浩大工程的标准的,因为凑不齐人数,只好让他去,专门挖土上土。他回到家,歇息了几天。一个十分干冷的下午,摸索到袁泉家里,向袁泉和母亲讲述了王守寺工地上的惨景。“哎呀,而今啦,又要马儿跑得好,又叫马儿不吃草,哎……王守寺,就是人间地狱呀!大大小小的干部,个个都是阎王呀!他们人人手中拿着一根竹片,是专门用来打人的。谁挑少了,谁走慢了,都要挨打!就说那个倪甫辰吧,打人最凶,天天天不亮就叫人起床。叫人起床不用嘴喊,将你的被子一掀,啪的一竹片打下去!……你说,毒吧?工地上,三天两头掀**,一掀**就要男的打赤膊,女的穿单衣,可怜那天下着凌花,吹着北风,也要人人打赤膊、穿单衣!”
袁泉和他的母亲被这几句话惊呆了,还有这样的事?
宋二叔掰着指头给袁泉和他母亲说起了三年来的天时地象:“这几年,我掰着指头算,看天象,观地脉,戊戌、已亥,是五八、五九年,这两年应该是农人的好年头呀。年年三十夜,乌墨桶桶的黑,是来年风调雨顺的铺陈。果不其然,清明节那几天,风清云淡、日头高照、大地回暖,正好下种;谷雨节那些日子,谷神爷爷助兴落了雨,农民披蓑衣插秧,秧苗入泥就分蔸;五月,日里南洋风,夜里风歇停,是谷子扬花的好日子;六月割早稻,上午凉,好使力,下午热,好晒谷;交秋后秋风秋雨多,正是晚稻所喜;往年,六月七月八月,河里喜欢发大水,这两年,涨那么高就退了,涨那么高就退了。菩萨是心疼俺农民哪。还有,这两年,棉花到了炸花天,二十多天里,太阳连眼睛皮都没眨一下。都是上了书的好天气呀!若在往年,一亩田可打个六百斤,我都可以起瓦屋了。而今呢?一亩田不到两百斤,饭都没得吃哟……这两年都是风调雨顺,落得这个下场,盘古开坎都没有的事啊!明年是庚子年,皇历书上写的是宜栽种,还像这样瞎糊闹,好多人要饿死!”
袁泉还想着王守寺,他要宋二叔说说王守寺工地上的事。
宋二叔沉默了好大一会,似乎不愿说,这反倒挑起了袁泉的好奇,越发催着宋二叔。
宋二叔先用一句话作了总起:王守寺工地是阎罗殿。
工地上,天天都要掀**,掀**也是放卫星。并且,一天要掀几个**。**的标准就是:挑土的人必须跑起来,男人赤膊,妇女单衣,还要吆喝连天。用上面的话说:不这样,显示不出公社社员们干社会主义的积极性,显示不出公社社员们干社会主义冲天的革命干劲。**掀起,就是干部们打人的开始。总有人跑不快,总有人挑得不多,他的力气不大呀!也总有人怕冷,穿个单衣、打个赤膊,他的身子耐不何呀!最为主的是吃不饱。干部们可不管这些,没有达到要求就打,就扣饭。每天天黑后,就要开一次总结大会,表扬**掀得高、放了卫星的,批判斗争**气氛不够热烈的。
宋二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抬手抹了几把脸,用低沉的声音叙说了三个人的悲惨遭遇。
兵叔叫陈州兵,四十多岁。
半夜刚过,兵叔就被饿火烧醒了,翻来覆去地只想着吃。整个工棚都嘎嘎地响动着,兵叔知道,大伙儿都没睡着,都是被饿火烧醒的。他用双手紧按着肚子,想用这个方法减轻饥饿的煎熬,但无济于事。饿着,又困着,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着了的兵叔张着嘴,一下一下地空嚼着。
忽然,兵叔的头上挨了一记重重的竹鞭,他条件反射般地一下子坐起来,他知道,又要出工了。这是倪甫辰要他们起床的招呼。全工棚的人挨了竹鞭后都起床了。谁也没有洗脸,谁也没时间洗脸,每个人只用衣袖擦了擦,就背着土筐扁担走出了工棚。
天还没亮,工地上广播已叫得震天响。广播里,正播送着团部的命令:每人挑完一方土才准吃早饭。
你晓得一方土是好多吧?一个气力莽壮的汉子,一天可挑三方多土,至多四方。挑土的工夫最狠,没吃饱饭,一担土也挑不动。天天都没吃饱,要一个早晨就挑一方?你还不会想到,团部要求每人每天必须完成二十方!
兵叔对这个任务不感兴趣。连日的饥饿已使他软弱无力,他连抬动脚步把自己的身子往前移的力气也没有了,还谈什么完成任务。昨夜,他和大伙儿一样,只是吃了六两米的饭,这点饭离饱还差八百里。他只晓得放下饭缽后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好像那六两米丢进了一个无底洞。他觉得每迈动一下脚步都好艰难。
倪甫辰叱骂着拿着竹鞭挨个儿打过来了,他要赶着全连的战士早到工地。为了不挨打,兵叔只得跟着大伙儿跑起来。忽然,他的头上还是挨了重重的一鞭,倪甫辰骂道:“妈的,装死,跑不动?”他用手摸了摸被打的地方,加快了脚步。工地的广播表扬了这个连。倪甫辰得意地玩弄着手中的竹鞭。
兵叔挑着半筐土,走得气喘嘘嘘。不知挑了几担,忽然发现倪甫辰正在前边用竹鞭敲打一个妇女的头,那是兵叔的婶娘,五十多岁了。他不忍心看着婶娘挨打,丢了扁担一把抓住倪甫辰扬起的竹鞭。r />
“怎么着?”倪甫辰好吃惊,竟敢有人抢他的竹鞭!
“她是我婶娘,五十多岁的妇女了,她比你娘还大几岁呢!”
“老子打了她又怎样?”
“要打就打我吧。”
倪甫辰毫不含糊,吹了一声口哨,立即跑来几个持木棒的干部,不由分说,劈头盖脸朝兵叔打去。
兵叔的婶娘吓得尖叫。大伙儿早已习惯了,麻木地望着在地下惨叫着乱滚的兵叔,他们一个个都胆战心惊,生怕惩罚落到自己头上。倒在地上的兵叔想站起来,挣扎了两下,没有成功,他本能地用双手护着头,但竹鞭抽在手骨上钻心的痛,又本能地把手缩回,可是脑袋又被竹鞭抽得啪啪地响……
兵叔的呼叫声渐渐低了。竹鞭仍在飞舞,叱骂声依旧骇人。
倪甫辰还不罢手,一脚踢到兵叔的肚子上,兵叔动了动。忽然,一团东西从肚子里往上窜,沿着胸口、喉管一直往上滚动,最后,嘴一张,一团绿色的稀物从口中吐出。“天啦,兵叔的屎都打出来了!”一妇女惊叫。
竹鞭终于没有舞动了。
倪甫辰伸手招来两个人,吩咐把兵叔抬进工棚里。
两个时辰后,兵叔醒过来了,付连长告诉他:“你是全团的坏典型,要挨批斗。”兵叔问为什么,付连长说:“你顶撞了正在执行任务的连长。”
那是一个刮着刺骨的寒风、飘着冰丝的异常寒冷的夜晚,两盏大煤气灯高悬在斗争台两边。兵叔被剥光了衣服,五花大绑着,跪在台中央。团、营、连的领导分别指出了兵叔行为的严重性和反动性后,几个人跳上台拳打脚踢了一阵,再把已经冻得发紫的兵叔从斗争台上踹了下来,“卟”地一声落在冰冻着的**的地上。
兵叔再也没有醒过来。
袁泉的母亲哆嗦着嘴唇,不住地擦眼泪。袁泉的手也抖个不停:“历史书上只说奴隶主对奴隶才如此残暴啊!”
宋二叔喘了口气,摸出半片叶子烟,卷了,划了好大一会儿火柴,摸索着把烟点着了,吸完,又叙说起来。
炳哥五尺高的个子,宽宽的脊背,年纪不到四十,是一个搞生产的好手。力气大,手艺也精,庄稼比别人的都种得好。就因为这一点,从成立农业合作社到成立人民公社,他一直是当地有名的技术顾问,村里人都尊敬他,连他同房的叔辈们见了他都含着敬意地称他为“炳把式”。
人民公社成立后,农活如何搞,全由上面安排。几千年来中国农民根据季节摸索出的生产套路都不作用了,炳哥自然受到了冷落。
炳哥由于力气大,吃的也多,一餐饭没有一斤或八两米是不能满足的。大跃进以后,全国人民都挨饿,炳哥食量大,自然比别人受的煎熬多。他恨自己为什么不能象牛一样能吃草,那样,他就不会挨饿了。炳哥的儿子有八岁了,为了让儿子少挨饿,每餐吃饭时,他都要把自己的那点饭挑一点到儿子碗里。时间长了,炳哥的身体迅速地消瘦下去,早先有神的眼神里透露出的是饥饿的绿光。“我真恨自己,一餐为什么要吃那么多!”炳哥常怨恨自己。
食不果腹,又必须干超强度的活儿,这是摆在所有来水利工地的公社社员们面前的一个现实。炳哥也来到了王守寺工地。来到水利工地的炳哥,全身都浮肿着。
连队食堂炒菜的老头和炳哥是亲戚,知道炳哥饭量大,常偷偷给炳哥塞一个两个萝卜,炳哥揣在怀里,装作要大便,蹲在厕所里三口两口狼吞虎咽后再出来。
炳哥的妻子在后方,每天,她都要从自己那比鸡蛋大一点的饭里挪出一点点,分一点给儿子,还要再聚一点点饭票,换成米,想搭给丈夫。二十多天后,她居然聚了两斤米,她托人捎给了在前方水利工地的丈夫。
炳哥含着热泪捧着妻子捎来的两斤米,他不想吃,他要留给儿子。但被饿火烧着的炳哥经不住米的诱惑,不自觉地走进食堂,交给炒菜的亲戚,请他换成两斤饭票。他要体验一次久违了的吃饱了饭的感觉。
第二天,炳哥估摸着中午的饭熟了,装作上厕所,躲过了监工的干部的眼睛,偷偷来到食堂。亲戚从甑里端出半斤饭递给了炳哥,顺便给他夹了两块咸萝卜。那一刻,炳哥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兴奋,不等找到筷子,他先用手抓了一团饭就往嘴里塞,饭到了嘴里,他忘了嚼,只用舌头搅了几搅,那团饭像被肚子里伸出的一个橡皮口袋忽拉一下全吸了进去!他有点后悔,还没品出饭的味道呢!亲戚递给他一双筷子,他一团一团像掀泥巴一样把饭朝口里甩,嘴巴不住地紧张的咂巴着,喉管激烈地一上一下滚动着。当他把缽里的最后一口饭扒进嘴里后,许是为了品尝饭的香味吧,竟衔在口里久久地咀嚼起来,他要把饭香永留口中。炳哥恋恋不舍地吞下了最后一口饭,自言自语地说:“刚尝到一点饭的香味,怎么就没了?”
炳哥还不满足,他还要吃。
“今天吃半斤算了,留给以后再吃,细水要长流啊!”他的亲戚劝他。
炳哥毫不含糊地表示还要吃。
当炳哥捧着又一缽饭打算慢慢品尝饭的香味的时候,在工地巡视监督的干部回来了,这是干部们的吃饭时间。避开了群众,他们多吃一点不会被人发现。一见炳哥正在吃饭,不免怒从中来,倪甫辰举着竹鞭劈头盖脸地朝炳哥打去:“工地上好大一会没见你的人影了,原来你在食堂偷着吃饭!叫你吃,叫你吃!”炳哥也不躲闪,任凭竹鞭在头上落下,他一直含着微笑,一口一口地津津有味地嚼着,好像竹鞭不是在抽他,而是在抽打一个木桩。
嗨呀!雷公菩萨都不打吃饭人呀!
他心满意足地把第二个半斤米的饭吃完后,忽见几滴血落在饭缽里,原来他的头皮早被竹鞭撕开了几道口子。放下饭缽,他才感觉到一阵阵的发痛,然而疼痛马上就被另一种思维占据了:吃饱了的感觉真好。下午的活儿,炳哥干得比以往哪天都有劲。
过了几天,妻子捎来的两斤米吃完了,炳哥又开始饿了,他再也不可能有一餐吃一斤米饭的机会了。他常想,要是吃饱了一餐饭能管十天该多好!
如果让他选择挨饿和挨打,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边吃饭边挨打,即使打得再重一些他也愿意。吃不饱了的炳哥,再也跑不动了,跑不动就会招来打骂,打骂也跑不动。那天,傍晚,倪甫辰看见他摇晃着走到一条水沟边,等了一会儿,见炳哥还没转身,以为是在偷懒,准备狠狠地揍他一顿,待到水沟边一看,炳哥已倒在水沟边,嘴里,衔着一把青草。
几滴浑浊的眼泪从宋二叔无光的眼眶里滚了出来,袁泉的母亲已哭成个泪人,她认识炳哥,炳哥还帮过她的忙,没想到,还只有三十多岁的炳哥,就这样死了!
“我再给你们说说吴家垱大队的卢宗啟吧。”宋二叔抹了一把眼泪,又叙述起来。
卢宗啟也是个连长。他连的几十个“兵”,都是他远房近房的同族。论辈份,他的最低,连三岁的伢儿也敢对他直呼其名。谁叫他的老爷爷是长子呢?因为是同族的长辈们,所以卢宗啟在监督他们挑土时,不敢放肆。他的手头虽然也有一条专门打人的竹鞭,但他从未发挥过它的效益。
卢宗啟的“兵”中,有一个是他的亲堂叔,堂叔和他同年。堂叔常问他:“那些喜欢掀**的连队,实际功效和我们比,谁的高?”
卢宗啟说:“自然是我们的高。”
为此,堂叔告诉他:**掀得越高的连队,越是花架子的连队,他们的工效根本比不过我们。虽然团部常常把他们树为上游,但是,到头来,团部是会买我们的帐的。卢宗啟点头称是。但迫于形势,**掀起,他们连也应该积极响应。可是,团指挥部非常不满意卢宗啟。
一天晚上,各连连长到指挥部开会,卢宗啟和连指导员一同在食堂吃了专为他们准备的加餐后,一同上路了。走进会场,卢宗啟感受到了一股十分严肃的气氛。
团长的第一句话就是:“卢宗啟,报一报你们连昨天的工效。”
卢宗啟想了想,咬着牙根说:“人平十八方六。”这已经是一个与实际功效相差了十倍的数字了。
“今天呢?”
“今天……十九方二……”
团长不动声色地说:“昨天,我们团有一个连放了一颗挑土卫星,就是西港连,他们人平三十一方二……今天,东湖连人平三十三方六……大家说一说吧。”
西港连的连长用高昂的声调报告了他们是如何掀起一个又一个**的情景。他说,他们连的战士们每人每天只吃一斤米,但每担土都有300多斤,且个个都健步如飞。个别的战士还说,用土筐挑土已不过瘾了,提出要用箩筐挑,这样,一担可以挑个800多斤。东湖连的连长说,**掀起后,个别的人挑的少,跑得也慢,我们就敲他的腿,死劲地敲。敲打了5%的人以后,其余的95%的人个个跑得象飞,一边跑,还一边扯起喉咙唱山歌、打吆喝。
团长对两个连的汇报非常满意,说了一大通革命的大道理后,话锋一转,脸色立即沉了下来:“对卢宗啟这样的下游连怎么办?”话音刚落,早有几个人把卢宗啟和连指导员架上了台。
倪甫辰飞快地端来了一撮箕碎瓦片,铺在台前。卢宗啟和连指导员被脱去了外面的裤子,再把内裤卷到了膝盖上,一声“跪下!”直叫卢宗啟和连指导员痛得龇牙咧嘴。
马鞭、竹条在他们的身上雨点般落下,卢宗啟和指导员不堪忍受,一声高一声低的求爹求娘……最后表示,一定掀起特大**,甩掉下游的帽子。
第二天,卢宗啟默默地请祖宗们原谅他不得不耍威风的原因后,下狠心咬咬牙,手中的竹鞭没有再闲置了。他连队的**出现了大转机。可是,仍然比不过别的连队。这天的团部会议上,他虽然没挨打,但恐怖的气份吓得他战战兢兢。几个好心的连长们劝他不要再心软,不然,后果将更惨。
他终于下了最大的决心。
每天天不亮,他和连指导员就跑进工棚里,骂骂咧咧地边打边催促快起床上工地。
工地上,卢宗啟掀起的**一个紧接着一个,任何人都得跑,任何人都要边跑边唱山歌,边跑边拉吆喝。谁跑得慢了点,不管你是他的爹辈还是爷辈,闭了眼睛一阵疯打!竹鞭打断了,再削一条新的。他还别出心裁地把竹鞭削得凹凸不平,这样打起来更痛,他则更上瘾。就在卢宗啟的前辈们怪怨祖宗怎么养出了这么一个绝情的后代的怨声中,卢宗啟终于发射了每日人平挑土三十八方的卫星。
他终于成了上游。他终于获得了去团部开会时鞭打下游连队的权利。
宋二叔说完,长长地叹息了几声,摇着头,摸索着回去了。
15
没有烤火的柴,刺骨的冷风从千疮百孔的泥壁中直灌进来,袁泉和母亲、弟弟妹妹冻得直打哆嗦,只好躲进被窝。没有点灯,兄妹几个在黑暗中听母亲讲述当年好吃的白米饭、喷香油腻的红烧肉,还讲述着小时候外公不让她吃得太饱的情节,直惹得弟弟发出一声声惊呼,妹妹也似乎知道母亲说的内容,嘴里呃呃呃地发出一阵响。
今天的晚饭每个人只是吃了一点萝卜,听了母亲的回忆,每个人的肚子觉得越发空了,咕咕咕地响过不停。袁泉想起了寻回的野菜根和几块枸树皮,熬不住了,爬起来,点燃灯,将它们择了、洗了,但没有刀,只好把锄头和锹横放在地上,手抓了菜叶菜根在它的刀口上磨。他不由得想,人类的祖先在新石器时代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切割的,可祖先们切割的是野兽的肉,而我们切割的是野菜和野草根!啊,我们不如类人猿啊!他又想到,元鞑子统治汉人时,五户人家只准用一把刀,我们可是一百多人才一把刀呀,我们远不如元鞑子时的汉人啦!野菜野草根经过这么一阵粗加工,得用火把它煮熟了才能吃。可是没有锅,好在母亲偷偷地留了一只瓦罐,钵呀罐呀,你就给我们当锅吧。他不由自主的又想到:我们又回到了祖先还不会炼铜炼铁的时代。只放了一点盐、没有一点油腥的野菜嚼在嘴里,与其说是在吃东西,不如说是在受罪!啊,只当人类还处在类人猿的时代吧。
吃了人类始祖时才吃的食物后刚躺下,忽然门外传来什么东西倒下的声音,一家人都不在意,定是听错了吧,门外什么东西也不可能有啊。隔了一会儿,忽听有人轻轻呻吟,母亲急忙打开门,昏暗中,隐约可见两个人正靠着门框坐着。母亲忙问他们是哪里人,去哪里?
两人抖抖索索着,结结巴巴地告诉母亲,他们是宜南公社的,昨天从王守寺工地来,实在走不动了,想借屋歇一晚。
母亲急忙把他们让进屋,点燃灯。二人坐下后,从怀里掏出几个萝卜,说,这是刚刚从地里扯来的,想借我们的锅煮了吃。母亲说:“哪里还有锅哟,去年,锅呀、铲呀、刀呀这些铁东西就收了去炼钢铁了。现在吃公共食堂,谁也不准在家生火,家里仅有的几把草,刚才煮野菜烧了。”二人没法,只好把萝卜在衣上擦了擦,放到嘴里慢慢地嚼。母亲看着实在痛心,但又没法帮他们解难,只有一迭连声地“造孽哟……造孽哟……”
袁泉发现,这两人都是四十上下年纪,削瘦腊黄的脸上胡须杂乱地布满嘴唇四周,满头黑里泛黄的头发像是谁不经意地丢在头顶上的一堆乱麻。
吃着萝卜,二人告诉袁泉和母亲,宜南公社是山区,以往,寒冬腊月,家家户户都在家里烤火。今年来王守寺堵口,都没有带厚实的棉衣,又冷、又饿,又要拼命地干活,还要挨打……死了好多人啊!前几天,他们的一个远房叔叔死了,便派他们把尸体抬回去。却只给他们两斤米。饿着,抬不起,走不动,一天只走十几里。三天前就没米了,这两天,肚子里只装点野菜,填了几个萝卜。
母亲听他们说是抬死人的,害怕得变了脸色。二人连忙解释:您不用担心,死人我们放在路边的水沟旁。
吃完萝卜,二人没力气和袁泉一家人说话,瑟索着挤在屋角睡了。
第二天清早,有人告诉母亲,大路那儿,水沟边,有三个死人。袁泉和母亲急忙跑去看,只见昨晚在他家借宿的两个人分别伏在抬架两头,像是睡熟了的样子,一摸,**的。抬架上,是一个**肚子鼓胀起来了的死人。看样子,两人是想抬起死人,没容他俩站起来,便同时倒在了地上。
母亲流泪了,喃喃着:“两个抬死人的人自己也死了!可怜的人啊,他们俩姓什么叫什么我都还没问呢!”
王守寺工程终于在腊月二十日峻工了,是在农民兄弟们付出了几百具尸骨的情景下峻工的。汕湾大队从王守寺工地也抬回了四具尸体。
成了孤儿的曾爹的小孙子,在一个清冷的早晨,在地沟边,也僵硬了枯瘦的小身体。
上面终于动了糍粑心,各家各户可以在家生火了。但公共食堂仍不能拆,因为公共食堂是**的象征。传话说,熬过了今冬,公共食堂明年继续办。社员们管不了那么多,说可以开火就开火吧。供销社里,大锅小锅一时洛阳锅贵。转眼到了春节,每个人的身心都处于极端疲惫的状态。“都过年了,该让我们歇几天,让我们透几天气吧?”社员们都这样想。
三十那天天刚亮,村头传来了李长庚手握铁皮喊话筒的喊话声:“今天是大年三十,公社党委要求全体社员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为了三年超过英国,五年赶上美国,,要掀起积肥的**!今天上午,男女老少都要去挑塘泥,走得动的都要去!挑完塘泥后,到大食堂领肉过年,按挑塘泥的人数来分肉,不去的,没有肉领!”
整整一年没闻到肉香所引起的肠胃的饥荒似乎远远胜过身心的疲惫,为了过年能吃上肉,那天去挑塘泥的人真多,连宋二叔也杵着棍子摸索着去了,连只有十岁的黄毛丫也提着一只小木桶去了。
母亲也要去挑塘泥,袁泉惊问:“你去?”
母亲说:“不去,恐怕不给我肉哇。”
袁泉禁不住一阵心酸:“娘,你走路都气喘得不得了哇……”
母亲想想,只好打住:“好想吃一点肉哟,今天,只有我儿子袁泉一个人能领肉……该死的病啊……”
寒风中,男女老少们抖抖索索地干了一上午,没有人说话,更没有笑声,每个人的身上都溅满了点点泥浆,每个人的心里都想着吃肉。
中午回到家,母亲已煮熟了几个灰萝卜,这是一家人的中饭───母亲是为了把全家人一天的粮食集中到晚上吃团年饭───袁泉吃了几块灰箩卜,拿了碗去食堂领肉。
肉是煮熟后切成的小片,按每人二两来分。袁泉家里四口人,分了半斤肉。另外,还给每户分了几斤白萝卜,几斤藕,半斤黑糊糊的棉油,再加上一斤多小鱼。这就是全部年货。
有人发现不是按上午挑塘泥的人数来分肉,李长庚一句“你怎么没有一点**风格”便把话顶了回去。社员们对这样的情况早已习惯,知道若再问就会招祸,便不敢再说了。
母亲选了几个和鸡蛋差不多大小的萝卜,煮熟后,说:“这就是鸡蛋。”她再把形状古怪的萝卜切了一碗萝卜片,和半斤肉一拌和,便成了一大碗肉。然后将其余的萝卜切成和米粒一般大小的碎粒,和着全家人一天的口粮─── 一斤二两米,煮成了半锅“大米饭”。
约莫五点左右,团年饭做成了。小小的桌子上,摆着一碗“肉”、一碗鱼、一碗“鸡蛋”、一碗藕。四个菜,预示着四季平安。吃着白花花的“大米饭”,母亲不断祷告:愿菩萨保佑明年多打点粮食,让百姓们能吃几餐饱饭。
当晚,全村人都没放鞭炮,一是没心思,二是没钱买。
袁泉一家,谁都没有做新衣,只给妹妹买了一双袜子,妹妹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吃过团年饭,弟弟从屋外抱回了前些日子积攒的几根枯树枝,是守岁时烤火用的。他也知道“三十的火,十五的灯”的乡俗。
漆黑的大年夜,没有鸡鸣,没有狗叫,也没有一个人走门串户。全村一片沉寂,只从各家门缝里透出点点暗红色的光斑。
几根枯树枝点燃的守岁的火忽闪了几下就熄了,一家人便围着火星默坐着。
九点钟光景,李长庚和刘尚武背着一个布口袋挨家敲门。母亲打开门,李长庚说:“上级政府十分关心老百姓的生活,今天过年,每人发一个饼子,好宵夜。”
刘尚武递给袁泉四个饼子后,出门前,乘李长庚不注意,偷偷扔了一个在地上,又到另外一家去了。
这是五个比铜钱大一点的用纸包着的月饼,拿在手里,一股霉味直钻鼻孔。四个人一人拿了一个后,母亲将刘尚武偷偷施舍的那一个小心地切成三等分,分给了兄妹三人。
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儿女的爱,此刻只能通过这指拇般大小的发霉的月饼来表达了。
谁都不知道,今天的肉,李长庚和刘尚武各各多分了一斤,霉了的月饼,他们家的大人孩子一人分了三个。
妹妹睡觉前说了一句既天真又实在的话:“今天我真的吃饱了,吃饱了好舒服!过年吃了饱饭,以后天天都能吃饱饭了!”
弟弟也咧开嘴笑了:“那就好!那就好!今天的肉真好吃,过年真好!”
母亲笑着连连点头,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忽然,村头又传来了李长庚手握铁皮喊话筒的喊话声,这声音在静静的夜里听得十分清晰。
“都听着,今天都吃了团年饭,又宵了夜,我们要用实际行动感谢师党委。明天是正月初一,上午,都要去给师部的刘师长、马政委、王部长和齐主任拜年。就是在我们的地里给他们每人挑一担塘泥。这种形式,师党委高兴,我们也积了肥,这就是最好的革命化春节!拜完年后,大家在家休息,正月初二搞开门红,一定要夺取比1959年更大的丰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