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东去即是东之1
火车站在经历一起事件之后又昏天黑地忙乎起来。
事件每年如期发生一次。起初是南方人抢购河腥海鲜,重重叠叠地塞进冰柜;北方人却从火炉顶上取下坚如磐石的熏肉,咣咣当当地扔进厨房准备一锅熬煮。结果东西南北都喝得人仰马翻,吃得粪便里直冒大油珠珠。这种遥相呼应的事件在中国叫过年。过年就是从天涯海角赶回到家里,与家人绞头缠尾地几天厮守,食欲满足了,情欲也像一张绸缎样熨平了。一进入正月初几,人们怀着脖子上挂个猪油罐般的腻味,一边打着嗝儿,一边向机场、码头、车站蜂拥。
投向异地是新年的开始。
这时,古都西安的火车站仿佛是一个盛满彩色垃圾的巨型垃圾箱,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每一个角落都塞满大小人等。讲究的和邋遢的平日互不招惹,在车站却能溶为一体,横七竖八地纠合着。站在这巨大的肉的整体之中,谁都不能不惊叹中国女人多产,人太不缺了。
我也是这堆垃圾中的一份,带着一身油污赶往东部沿海,因而必须在候车室不遗余力地去开拓属于自己的一个空间,显得手忙脚乱。记得东去列车应该在二楼东头候车,大概因为东去的人多,从西部某重镇发往东部沿海的A次列车候车地点暂时移到别处。我是费了好大劲才挤到原来的候车室的,在听说候车点改变的当儿,简直有点怒火中烧,站在人缝中直喘粗气。不过自知之明却还有,偌大个车站,不可能在原来的候车室给我一个人保留一个位置,况且本垃圾从来还没有享受过这种优待,恐怕以后也永远不会享受到。我表示对车站的安排给予最伟大的理解。这样去想,果然心平气和了许多,继而就想起紫气东来的吉辞,并为自己是东去的旅客而豪迈。
因为有好人们指点迷津,我总算找到了临时候车地点。到底是东去的旅客,果然都很争光。本次列车临时在这个候车室候车,却占去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空间,有独霸天下的架势,搞得其他车上的旅客绕着弯子排队,而乘坐本次列车的人却继续在向这里翻滚。望着一片人海,我产生了一种老虎吃天无法下爪的感觉。但过去的经验告诉我,必须向前移动,否则上车后就会无人怜悯地站着,直到终点,虽然我提前四天就买了票,已熟记了自己的座号。好在我有自己的优势,个头苗条,能在人堆中梭子一般任意穿行。在同车者一片怨愤之中,我频频说着对不起,借你的神光。
毛病!神光借谁也不会借给你。
这一句不友好的指责,是位操着河南口音的姑娘发出的。我拧回头来,想看看是谁不吝赐教,身后果然簇拥了一帮姑娘,但却扭成一团,分辨不出嘴脸,只见其中的一个绕着高耸的发髻,插了一根玉米棒模样的簪子。我暗自回了一句不敬的话,然后继续向前窜动。过了大约能蹲完一次茅坑的功夫,总算攀登到离检票口丈把远的地方,而且找到了立足之地。但我立即意识到一个可恶的问题,鼻子把守着的仅有空间充满了酒精味。要全都是酒精味倒还罢了,接着是汗臭,空气里的密度快接近极限,宛若候车室拥挤的不是人,而是堆放着急待运走的臭脚。
就这样准备抗战到底,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在这之中,检票员到前面检阅过几次。他一出现给人带来的振奋,不亚于带领难民寻求解放的领袖。但这位领袖只是在欺骗人的口味,他的出现仅为了考察地形,看怎样导引这股洪峰,而不至于造成更大的惨伤。然而就在这时,更糟糕的事情出现了,检票牌懒洋洋地打出了一条噩耗,A次列车晚点三十分钟。从这一刻起,我的两腿开始发抖,同时感觉到身前的一位老者也在发抖。老者肩上吊着两个大提兜,一前一后,看上去很滑稽。他的脑袋很可怜,软软地耷拉着。他已耗尽了力量。我暗暗地说了一句饱含爱心的话,老爷子哟,你何苦?也来赶这种热闹!
接下来,我就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出了点毛病。我的心脏常在这种场合中捣蛋。我用眼睛去看一些毫无意义的地方。这是我护理心脏的有效办法。在我的视线不着边际地游荡的时候,无意间捕获到一双特异的眼睛,那是两只老谋深算智慧四溢的小眼。我断定那人是个扒手,他和我只隔两个人体的距离。虽然我知道自己的眼睛也在游离不定,与他的没有多少区别,但内里却自愧弗如,扒手创造财富的智勇不是人人都可以拥有的。那人必是才气出众的扒手,这种场合对于他而言,如鱼得水,他发财的机会到了。我再次这样断定。我突然产生一种欲望,想跟检票员一样,也去欺骗一下他的口味。我用力将手伸进自己的外衣兜里,掏出那个位置仅有的几张十元纸钞,那是我在卖旅行包柜台旁站了许久,准备买一个布包而最终舍不得花出去的几十元钱。纸钞在我手中玩弄着,做多多益善状,整个过程近乎一种无聊的游戏。那人果然奸佞而胆怯地向我斜视不已。我收获着无穷的快慰感,甚至有点幸灾乐祸。我在心里与扒手打起赌来,并差一点脱口而出。今天就让你小子见识见识,是本老爷机智还是你小子老道。若能把这几张小钞装进你口袋里,就算向你尽一点孝心,我尊一声高师。要是拿不去,你小子就永远避到一边当孙子去!这种思想活动,使我心脏不适的症状全然消失了。
在检票的那一阵,候车室是何等场面,用我苍白无力的语言难以描绘,不得不省略休提,正所谓此地无声胜有声。越过检票口后,就向火车上猛烈冲刺。关于旅客是怎样再次在车门前与别人也与自己过不去的,我照样懒得再罗里罗嗦地讲述,总之人们都以新的形状和架势塞进了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