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除夕借玉镯 新春演改嫁(二)
戏台搭在学校前的空场上,校门做后台,前台将课桌摆开,四角竖了柱子,三面用苇箔遮了,前面横了宽宽的布檐,贴着四个斗大的红纸黑字:庆贺新春。两框上贴着对联,上联是:举旗抓纲学大寨,下联是:大干苦干夺丰收。最高兴的是孩子们,台前台后、撵着撒欢。不到半下晌,台下已被小观众们摆满了板凳和砖块。
锣鼓三通之后,台幕掀开一角,人们以为是开演,料不到是思洪讲话。他拉着长腔,讲了国际形势大好,又讲国内形势大好,讲了宣传毛泽东思想,又讲勤俭节约过春节……他见台下来了不少外村观众,越讲越起劲,台下的吵嚷声也越来越高。足有大半个时辰,台前的娃子们打瞌睡了,后边的小伙子们吹口哨了,不知是那个捣蛋的向台上扔雪球了,思洪才结束了演讲。自立从幕后钻出来,将一块小黑板挂在台柱子上。今晚演出:吕剧《李二嫂改嫁》。
一通锣鼓之后,台幕徐徐拉开。台上一派麦收景象,树下,李二嫂拉完碌碡在翻场。她身着素装,灰色的大襟褂镶着白边,胸佩青花布兜兜,头上梳着发髻,戴着白色的发卡,一看就是孤苦伶仃的寡妇。不知底细的,怎么也不会想到是绣鹃。“满肚子苦水儿能对谁言”,绣鹃唱到这儿,心里想的是:她的命和李二嫂有啥二样啊?“这碌碡滚滚绕场乱转,我的命和碌碡一样一般。”随着哀婉凄凉的唱腔,绣鹃珠泪滂沱,哭得泪人儿一般。
台下鸦雀无声,几个寡妇触景生情、嘤嘤啼哭。女人的泪比瘟疫传得还快,没死丈夫的妇女也跟着哭起来。花莲儿一阵心酸,也拿了袖子去拭泪。根卫坐在她身旁,笑着戳她:“我还没死,你哭个屁!”边说边拉花莲儿的手。花莲儿发觉他腹下硬棒棒的,拧了一把说:“没良心的东西,人家在这儿伤心,你反倒趁火打劫!”根卫确实想入非非,平日里从未多看绣鹃一眼,觉得地主家的闺女是毒蛇,躲得越远越好。今日细细看来,台上的绣鹃粉头粉面的,泪痕满腮,犹如带露的梨花,别有一番风韵。在她如泣如诉地唱到“到后来可叫我依靠何人”时,他真想挺身而出:“依靠我。”桃花坐在花莲儿身后,见嫂子抹泪,不服气地说:“这算啥本事?大年初一,惹得大家哭哭啼啼的。嫂子,明晚看我的,我非逗得大家笑掉牙不可。”花莲儿刚要回话,台下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紫玉正在后台与知秋叙话,听到掌声,猜是绣鹃的演出叫了好,心里好一阵不自在。这头彩、这风光,怎么能让绣鹃争去呢?她深悔不该去培训,否则,这李二嫂的角色非她莫属。自立在台口喊:“知秋,该你上场了。”知秋英姿飒爽地走上台,伴着紧凑的锣鼓点,疾如流星地抢场、垛垛。一番惟妙惟肖的舞蹈之后,绣鹃动情地唱道:“抬头看见六兄弟,有他在我就不怕天。”她趁着为知秋缝补上衣,深情地抚摸着他的肩头,默默地想:“只有此刻,知秋才是她一个人的。若是一辈子都在台上演戏就好了,果真那样,知秋就不会被人夺去了。”
自立看到紫玉为知秋端茶,心里如同堵了棉团。知秋走上台表演,他忙不叠地转到后台找紫玉。谁知紫玉,到台前看戏去了。绣鹃下台来取“姜汤”,自立嬉皮笑脸地说:“张小六好福气哟,后台有人倒茶,前台又有人送姜汤。绣鹃姐,别死心眼了,人家搭得火热,何苦去掺合呀!倒不如咱俩好的好。”他沏了一杯茶递给她。绣鹃伸手一拨:“不渴。”自立在攒攒人头中寻视,终于发现了紫玉。他想挤进去陪她看戏,蓦地,与日新闯了个满怀。
日新听说女儿演戏,原说不屑看的。后来,见家里人都走了,就悄悄夹个凳子,趁着街巷里无人溜进戏场。他到时,正赶上绣鹃唱:“风里来雨里去谁管谁问,到后来可叫我依靠何人”,他胡子一撅,忿忿地骂道:“大年初一,哭哭咧咧地演寡妇,丧气!”蓦然间,有一种预感:女儿是个寡妇命,哭还在后头里!正在气头上,又被自立撞了一头,腔也没搭,夹着凳子回了家。
年节过后,济苍升为大队长。自立提升为二队副队长兼会计,副队长不过是个工头,会计可是实权。他从心里感念他的伯父,城里没有人,怎么能做官哪?
早春二月,微弱的阳光,像隔着一层薄冰漫射在地上,万物的影子都模糊不清。知秋家里劳力少,分的粮食自然少,加上云蓉改嫁时带走了一些粮食,春节刚过,就青黄不接了。开春之后,夜校停办,宣传队解散,知秋由忙人变成了闲人,唯一的事情是下地干活。这天收工之后,他问母亲吃啥,叶母愁肠百结地反问:“你问我,我问谁呀!我催你也不是一遍了,叫你去借粮,你懒着不去,如今啥吃的也没有了,就剩了两个地瓜蔓窝头,尚辉哭着要吃,我不依,留着给你干活的人吃。”碗床子上放着两个拳头大小的黑窝头,这是一家三口唯一的晚餐。知秋怎么舍得吃,抓起来塞给侄子:“娘,咱先挨过这一顿,明天一早,我就去借粮。”借?到哪里去借呢?左邻右舍都借遍了,有心的无力,有力的无心。知晓回来没带口粮,怎么好意思再向蔡莹开口呢?梅家劳力多,可吃的也多,年年没有余粮。他忧心如焚,一筹莫展。
这天,苏介楼放映电影《刘三姐》。桃花带领社员们提早收了工,回家胡乱垫了肚子,就去约知秋。踏进叶家门,恰巧听到母子的对话,她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万万想不到叶家断了炊。她悄悄退出来,打消了看电影的念头。
晨曦中,花莲儿到河边挑水,望见一个人扛着镢、背着袋子走来。待走近了,原来是知秋。花莲儿拦住说:“知秋,大清早的,鼓捣啥呀?”知秋嗫嚅道:“挖了点茅根。”花莲儿笑道:“挖茅根?喂猪吗?”“嗯,嗯。”知秋支吾着,走了。花莲儿转而一想,知秋家没养猪。她陡然想起来了,大年临近了,叶家还碾地瓜蔓。看来,叶家断炊了。她笑骂道:“这张嘴呀,真损,大清早的就骂人!幸好知秋是老实人,换个人,还不和自己吵起来。我得赶快告诉桃花,给叶家送点粮食去。”及至挑水往家走,又改变了主意:好人不能全让桃花做了,不如亲自去送,自己不是敬慕知秋吗?这可是显示敬慕之心的好机会。
晚饭后,桃花约花莲儿去队里记工分。花莲儿推说身子累了,不去。桃花也不强求,独自去了。花莲儿慌忙取条袋子,装了玉米,扛起来去了叶家。桃花不等记完工分,就拉知秋溜出来说:“你回家等我,我有重要事!”桃花想,哥在队里安排生产,嫂子又睡了,得抓紧这个机会给知秋送粮食去。她悄手悄脚,取条袋子,装满玉米,背在肩上,朝叶家走去。
知秋做梦也想不到桃花送粮食,而且送了这么多。他慌忙将粮袋子接下,千言万言涌到嘴边,变成了一句话:“小姑,你真好!”“又来了,谁稀罕你叫小姑?叫桃花。”桃花真的生气了。“桃花。”知秋改口说,又想说我怎么感谢你呀?话到唇边却变成了:“你来送粮食,哥嫂知道吗?”桃花坦然相告:“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要紧。等吃完了我再送些来,有我桃花吃的,就饿不着你全家。”一番肺腑之言,知秋噙在眼里的泪再也忍不住了,“吧嗒吧嗒”地落到地下,情不自禁地握住桃花的手:“你到我家里坐坐吧!”桃花使劲点点头。她是求之不得啊,这是知秋第一次这么赤诚的待她,她怎么会拒绝?
两人刚欲进门,猛听到门洞里有说话声。“你和桃花都是活菩萨呀,一回一回地帮衬俺,俺做牛做马也报不完您的恩啊!”听得出是叶母的声音。“这是我的心意,没和桃花说。”桃花听得明白,是嫂子在说话,匆忙之中想回避,已经来不及了。大门一开,四个人碰了面。花莲儿一向巧舌如簧,此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估计刚才的话被桃花听见了,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桃花凡事与嫂子商量,唯有这次自作主张,更觉得尴尬。知秋想不到杨家送双份,一时不知说什么。倒是叶母打破了沉默:“是桃花妹妹?快进来坐坐吧!”“不了。”桃花转身走了,花莲儿也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知秋望着二人的背影,既感激又疑惑:杨家的女人怎么都这么善良啊!
杨家的女人善良,杨家的男人更是“多情”呢!
根卫自从看了《李二嫂改嫁》,有事没事的总往学校里跑,缠着绣鹃要求学唱吕剧。老师们笑他:一个大老爷们,粗喉咙破嗓子的能哼哼个啥?他说:“梅兰芳也是个带球的,还成了明晃晃的蛋(旦)哩!我怎么就不能学戏?二嫂,我最喜欢唱‘绱一双新鞋儿要给他穿……’给谁穿呀?是给我穿的吧!”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总喊绣鹃“二嫂”。绣鹃觉得他是领导,不好恼下脸来待他,总是笑着应酬,不料愈演愈烈。
午后,根卫喝得醉熏熏的,在教室外喊“二嫂”。绣鹃见搅了课堂,就重重地关上窗子。岂知这下捅了马蜂窝。根卫怒气横生,提了镐头,飞起一脚,踢开教室门,像烧了尾巴的公猫。暴跳如雷:“梅绣鹃,你给我滚出来!”绣鹃正给学生讲日本鬼子横行霸道的罪恶,指着门口说:“什么叫‘横行’?同学们看,这就是‘横行’。”一句话恼得根卫像具凶煞神,两眼喷着恶狠狠的怒火,张牙舞爪地咆哮:“地主羔子,你敢骂我!”大步流星地跨上讲台,老鹰捉小鸡似地将绣鹃揪出室外。学生们吓得“嗷嗷”乱叫,教室里乱成一团。根卫将绣鹃拖进办公室。绣鹃暗中咬牙,拼上一死也决不屈服。岂料根卫将绣鹃一下子松开,嘻皮涎脸地说:“二嫂,我好想你哟,你让我亲亲吧!”说着就将胡子拉碴的脸,往绣鹃脸上偎。绣鹃万没有想到他来这一手,冷不防被舔了一口,一阵烂泥湾里沤麻似的臭气,差点儿将她熏死。绣鹃猛将他推开,冷冷地说:“杨根卫,请你放庄重一点!”根卫听绣鹃提名道姓,顿时火上加油:“我堂堂队长能看上你这地主羔子,是你的福气!别给脸不要脸;我要和你睡觉,你说中不?”“不中!”绣鹃斩钉截铁。根卫“哦”地喷口酒气,指着绣鹃的天灵盖吼:“你……你敢再说个‘不中’?”“不中,不中,就是不中!”绣鹃咬着细白的牙,准备拼斗。根卫左颊的青筋鼓起一道道棱子,黄齿咬着腮帮骨,提脚挑起横在地上的镐头,“咣啷”一声,三抽桌被砸得粉碎。根卫见绣鹃不屈服,举着镐头,转身跳上椅子,狠狠一跺,一把楸木椅子顿时七零八散。老师们听到办公室里“丁里哐啷”,慌忙停下课过来探望。根卫顿足捶胸地大骂:“你、你这婊子养的,光怕犯不着,若犯了,我非枪毙你不可!”绣鹃毫无惧色:“你这个地痞流氓,光怕犯不着,若犯了,我把你剁成肉酱。”根卫面目狰狞,往死里打绣鹃。知晓边拿眼色制止绣鹃,边和言悦色地劝根卫:“杨队长,别生气,绣鹃哪里不对,慢慢说!”“你让她说!这婊子养的……”根卫怒气不消。绣鹃冷静一想,继续闹下去没什么好处,这酒鬼只能顺,不能呛。就尽量平和地说:“老师们,杨队长是和我闹着玩的。他让我教唱‘李二嫂’,我说没空儿,他就恼了。根卫哥,这样吧,你提的要求我答应,行吗?”根卫人醉心不醉,听绣鹃没有当众戳穿真相,还答应了他的要求,而且甜甜地称他“根卫哥”,心里一阵宽松,霎时变得像一只逮住老鼠的刁猫,满口哂笑着说:“好。啥时兑现?”“三天之内。”绣鹃不假思索地顺嘴一掏。根卫爽朗大笑:“三天就三天。同志们,今天的事没有‘二嫂’的错,砸烂的桌椅,我通知木工组来修。”说罢,唱吱悠地走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过去了,众人散了,绣鹃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