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元旦茶话会 戏耍各逞能(二)
紫玉和知秋的抵牾消解了,整个屋子里的气份融洽了许多。桃花是个直筒子,见知秋乖乖回到屋里,不少胳膊不少腿的,满脸的暴风骤雨,顿时烟消云散。自立回来晚了,没看到井台那一幕,只见紫玉的脸色多云转晴,也就随着风和日丽。绣鹃不是生事的人,尽管肚里有千般苦,也不显山露水,一味地迁就随和。花莲儿和知晓不在意少男少女的花花心思,见大家高兴也跟着高兴。
众人围坐在火炉旁,品着茶,吃着糖果,山南海北无话不啦。紫玉刚从城里来,众人怂恿她谈谈新闻。紫玉笑着说:“这可是问道于盲了,我虽在县城,可天天圈在培训班里,哪有什么新闻?新闻在报纸上都登了,《海瑞罢官》争论得热火朝天。小道消息说,海瑞是影射彭德怀哩!”自立不以为然地说:“什么小道消息?《参考消息》早透露了。我伯说,彭德怀从庐山会议就反对毛主席,眼下又兴风作浪。”知秋不解:“彭大元帅是开国元勋,在保卫延安中,神机妙算,打垮了胡宗南,保卫了党中央,保卫了毛主席,怎么会反对毛主席呢?”自立嗤之一鼻:“他神机妙算,怎么在朝鲜战场上把毛岸英的命都送了呢?就凭这一点,毛主席也恼到骨头。”
知晓看扯到党的高层上去,不免一阵心悸。在座的,自己年龄最大,又刚受了处分,万一出点事,那可比私养家禽厉害得多。于是,他故意将话岔开:“彭元帅妙算不妙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咱中国能掐会算的不乏其人。远的不说,就说柏家庄吧,早年间出了个柏神仙。午后,有人隔墙探望。他招手问,你是寻牛的吧?来人大惊。他说,‘午’出头自然是‘牛’了。来人问如何能寻到牛?他说向北走,遇到扁担开花,将花抢了,牛便可寻到。寻牛人向北走了十里,迎面两个妇人赶集归来,肩上扛着扁担,扁担上插着一支预备结婚用的绒花。寻牛人扑上去,抢了绒花就走。妇人狂呼捉贼,寻牛人慌不择路,钻进一条死胡同,眼看众人追来,急忙跳墙,墙外是一片芦苇滩,牛正在啃草哩!”众人拍手称奇。知晓说:“奇的还在后面呢!柏神仙与乡邻在村头乘凉,一妇人来求卜。妇人行礼的当儿,手中的纸扇掉在地上,捡起时,纸扇已破。柏神仙开口道,你是寻夫的吧?你夫今夜必归。妇人惊喜不已,她确实为夫而来,丈夫在外做生意已三年未归了。众人问柏神仙何以知道,他说扇子的纸与骨脱节,视为‘脱裤’,女人脱裤自然是迎接丈夫的好兆头。妇人羞得躲到树下,口含手绢而去。柏神仙叹道,乐极生悲,妇人轻则被夫休掉,重则命休矣!果然,丈夫归来,见她浓妆艳抹又备酒席,疑心她有外遇,一怒之下写了休书,赶她出门。她委屈不过,悬梁自尽。事后有人问柏神仙,柏神仙说,妇人立于树下,‘树’者,‘木’也,‘人’并于‘木’为‘休’,故而被丈夫休掉。又因妇人口含绢巾,‘口’、‘巾’相叠谓之‘吊’,故而上吊寻死。”知晓见众人兴趣盎然,又说:“这叫无事生非,凡事应顺其自然,不可求其先知。愚人就是愚人,偶尔聪明就是反常,反常即是事故。”
知秋说:“哥说的以字测事,虽然有些玄乎,但中国的文字确实深奥,是世界上最科学的文字。不像外文,不是圈就是弯,活似他们的头发,没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咱们的汉字细细推敲起来,有趣的很。譬如‘娘’吧,‘良’、‘女’为‘娘’,就是说,世上最良的女性是娘。”绣鹃思维敏捷,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就接口说:“如此而推,世上最良的米是‘粮’,最良的水是‘浪’,最良的犬是‘狼’了。”嘎嘣利落脆的一翻宏论,众人无不拍手叫绝。
紫玉拍着掌,心里陡然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她不甘冷落,略一思索说:“与人有关的字也极有讲究。‘仙’是山中修道的人,‘男’是田下出力者,‘女’是四肢伸开、大腹便便能生孩子的人。按理说,‘人’不该是‘人’,‘大’才应该是‘人’,而且是个女人,‘太’才是男人。”众人开怀大笑,都道紫玉杜撰得生动形象。桃花似懂非懂,皱着眉头问:“‘人’不该是人,该叫啥?”紫玉狡狯地一笑:“‘人’是有足无臂的废女人。”众人又捧腹大笑。
桃花搜肠刮肚一番:“我给你们说个字谜吧,道(倒)士腰里两个蛋,和尚腚里一根筋(巾),虽是平常两个字,难煞你们这些文化人。”“这谁不知道?就是‘平常’二字吗!”桃花尚未得意,就被自立点破。花莲儿见这帮年轻的文化人,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也跻身奏趣:“海里有种鱼叫沟港鱼,它长得特快。一年长一尺,十年长一丈,若长一百年,超过海龙王,龙王生了气,年年杀沟港。听说沟港鱼的寿命,最长不过一年哩!”众人听了黯然无语,没有人笑出声来。知晓叹口气说:“堂堂龙王,独霸四海,连小小的沟港鱼也不放过。武大郎开店,同他一般高的不用,比他高的更不行呢!”自立冷冷笑道:“叶老学究,你别恨海龙王,也别骂武大郎,你办的一些荒唐事呀,比他们好不到哪里去。”他见知晓目瞪口呆,又说:“刚才我去小解,看到你吹嘘的那只上等陶罐,快要粉身碎骨了,而这只劣货却安然无恙。”说罢指指橱顶。
原来,知晓买了两只陶罐,经水冲洗后,一只无疤无麻、翠兰锃亮,另一只乌里乌气,裂璺纵横。自立讥笑他近视眼,他却做了巧妙安排。真品放到厕所里当尿罐。废品放在室内的案头上,安插些蝇拍、拂尘之类的物件。自此,这一路来的两个陶氏兄弟便分了阶级:一个居于上堂,风不吹雨不打,堂而皇之地成了家具之林的名流。另一只呢,扔在厕角,尿呲屁熏。世间的事只能如此而已,又有谁去为它们鸣不平?
花莲儿看气忿沉闷,抖起精神说:“我给大家续一段故事吧。刚才,知晓说的那个上吊女人,被丈夫救下之后,夫妻重归于好。几天后,丈夫又要外出做买卖。妻子说,要么带她同去,要么将她那地方封起来,以保她的贞洁。丈夫觉得有理,就写了一根封条。丈夫姓张名仁,封条上写着‘张仁封’,然后贴到那地方。几个月后,丈夫外出归来,妻子要求丈夫验看。张仁看时,封条去了一半,余下的一半上写着‘长二寸’……”众人不等听完,就轰然大笑。桃花笑得前仰后合,紫玉、绣鹃笑得直抹眼泪,自立巴掌拍得山响,直喊绝。
知秋觉得有些粗俗,没有陪着大家狂乐。紫玉见知秋冷漠,也敛了笑。她在一家晚报上,看过一首“三字同头同旁歌”,尚且记得前边的几句,想在众人前卖弄卖弄。就兴致勃勃地说:“我给大家吟一首有趣的诗。诗中一、三句的后三个字同头,二、四句的后三个字同旁,能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她望着众人,清清嗓子,吟道:
三字同头官宦家,
三家同旁绫缎纱;
不是福星官宦家,
谁人能穿绫锻纱。
吟罢,笑嘻嘻地望着众人。自立见过这首诗,还记得第二阕,接口吟道:
三字同头大丈夫,
三字同旁江海湖;
不是男子大丈夫,
何人能识江海湖。
“生搬原作算不得本事,在先哲的肩膀上站起来,才算得上是大丈夫。”知秋见自立以大丈夫自居,又洋洋自得,就篡改了原诗说:
三字同旁秫稷稻,
三字同头屁屎尿;
小犬(权)吃了秫稷稻,
当众排出屁屎尿。
绣鹃听得明白,深知是骂自立,不由得“哧”的一笑。知晓挖空心思地回忆那首诗,也改动了几个字,吟道:
三字同头咒骂哭,
三字同旁狗狼狐;
山野声声咒骂哭,
皆因道道狗狼狐。
绣鹃没见过此诗,但她凭她的才华,霎时便酝酿了一首:
三字同头雷霆雹,
三字同旁峨峰峭;
任凭千年雷霆雹,
岿然不动峨峰峭。
桃花看着这个说一套,那个说一套,渐渐摸到了规律,眉头一皱,肚子里也有了谱,忽地站起来说:听姑奶奶给你们编一段:
三字同头茉莉茶,
三字同旁肥腰胯;
不是姑娘肥腰胯,
谁敢常喝茉莉茶?”
大家知道她文化低,想不到鸡窝里飞出金凤凰来,虽然打破了一、三句同头,二、四句同旁的规律,也难为她了。知秋暗自感叹,人的聪慧不在文化高低,从此对桃花刮目相看。花莲儿也不是愚笨的,早翻着字典查来找去,待桃花吟完,也说:
三字同头荷花莲,
三字同旁梅柳权;
若无老娘荷花莲,
哪有子孙梅柳权?
众人一听,大惊失色,想不到她把自己的名字和众人的姓都编进去,把大家骂了个狗血喷头。绣鹃第一个笑着追打花莲儿,紫玉和自立也啼笑皆非,嗔骂不止。这下可笑坏了知秋,他跌脚捶胸,直呛得岔了气。
紫云倏地闪进来,看众人笑得东倒西歪,忙问笑什么?大家只有笑的份了,哪有余暇理她。倒是知秋先收了笑,指着紫玉她们说:“你来得正好,快快跟着他们认老娘去吧!”说罢又笑起来。直到大家笑够了,紫云问了知晓,才弄清了笑因。紫云说:“这有啥难的,取本字典来,我做首诗让你们一个个都笑死!”说罢,取过字典翻起来,翻了半天也没弄出个米和豆。一言出口,驷马难追,说了大话不兑现,面子上抹不来。她一把拽过自立说:“自立,过来帮我做首诗。”自立兴灾乐祸地说:“我凭什么帮你?”紫云脸色一沉,有些动容地说:“过河拆桥的杂碎,忘了求老娘当老师那副可怜相了。要不是老娘帮你,你能当教师?”自立脸上泛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快别提那些不开壶的事了,我帮你就是!”
紫玉心里有许多话要与知秋说,可当着众人的面,没法子开口。她含情脉脉地望着知秋,盼望知秋也看她,相约到室外谈谈。偏偏知秋没心肝似的只顾低着头看报纸。知秋表面上冷静,心里却像开了锅,恨不得身边的人都消遁了,就剩下她和紫玉。但他惧怕绣鹃,总以为绣鹃鹰瞵鹗视似地洞察着一切。他飞快地看了绣鹃一眼,恰巧绣鹃在抿嘴朝他笑。他也勉强地投之一笑。熟料这瞬间的瞟望,竟被紫玉看得一清二楚。紫玉不动声色地说:“绣鹃姐,知秋病了,多亏你照料,你真是有情有义的人哪!”绣鹃冷不防接了这个烫手的红炭团儿,淡淡一笑,不显山不露水,恰到好处地把红炭团儿踢了回来:“哪里谈得上情与义呀?大队长安派的事,我不过是履行公事罢了。”紫玉见绣鹃固堡难摧,话锋一转道:“三哥,绣鹃姐雪夜请医,床前伺候,这大恩大德你打算如何报呀?”知秋正在嗔怪紫玉多嘴,没想到她忽将这个烫手的红炭团儿,踢到自己身上来。他被呛得哑口无言,许久才张口结舌地说:“哪里是什么恩与情呀?大队长安排受伤,我不过是履行公事罢了……”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谬论,逗得人们哄堂大笑。紫玉十分开心,笑得前仰后合。知秋羞得痴头傻脑的,一时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绣鹃满肚子的不高兴,本想以牙还牙,转而看到知秋窘态淋漓的样子,又改变了主意。“要说恩与情呀,知秋得感谢支书。支书给他摘了‘帽子’,叫他当了教师,入了基干民兵,这恩情重比‘泰山’呢!”绣鹃寓意玄妙,将支书比作了知秋的“泰山”,而紫玉却没听出来,只觉绣鹃的话入情入理,心里十分惬意。桃花闻言不满:知秋摘去帽子,加入民兵,是谁的功劳?是她桃花一力促成的,怎么能张冠李戴?
桃花心里有气,凑到花莲儿跟前,悄声问道:“嫂子,知秋这人怎么样?”花莲儿望着知秋和少女们说说笑笑的,心里十分羡慕,猛听到桃花相问,就笑了说:“啥怎么样啊?知秋的长相,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不缺鼻子不缺眼的,谅你也看得出来。至于人品吗?你们又是演戏、又是夜校学习的,你比我清楚的多。”桃花听了嫂子似妒似戏的一番话,也不在意,接着花莲儿的话茬儿说:“我是说他这个人挺乖,一会儿精神,一会儿糊涂的。讲起课来能说会道,演起戏来精眼噜嘟,怎么在女人面前就结结巴巴了?”花莲儿诡谲地笑道:“妹子,莫不是你爱上他了?你若有意,嫂子给你当红娘。”桃花的脸顿时变得像鸡冠花,在花莲儿的肩头上重重一掌,撅着小嘴说:“嫂子,真是的。”
“哎,,我的大作出台了。”众人一惊,只见紫云舞着一页纸走向知晓。知晓独自守在炉旁饮茶,接过纸片一瞥,“扑哧”将饮进嘴里的茶,黄龙吐须似地喷出来,弄了紫云满身泡沫。知秋接过纸片看了,畅怀大笑。绣鹃、紫玉不知底细,抢过纸来争着看。绣鹃看罢,笑得伏在桌子上淌眼泪。紫玉忍住笑,直骂姐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桃花、花莲儿急了,喊道:“纸上到底写的啥?快念念听听!”紫云说:“我哪里认得?是自立让我抄在纸上的。”三人叫自立读,自立不肯。桃花劲大,采着他的耳朵要打夯。自立拗不过,只得接过纸片念道:
三字同头尸尸尸,
三字同旁娼妓婊。
世间若无尸尸尸,
谁人稀罕娼妓婊?
紫云骂道:“姓权的,好你个狗头,尽放你娘的臭屁。”边骂边去追打自立。自立打开门就逃,恰与推门进来的花月欣撞个满怀。月欣望望满屋子的轰笑的人,铁青着脸吼道:“云儿,你这个劈叉子,支派你叫玉回家吃水饺,水饺都煮成肉酱了,你倒赖在这里耍!”说罢一手采着紫云,一手拽着紫玉,扭搭扭搭地走了。
暮色苍茫,雪越下越大。众人看看天色晚了,也就散了。